日子像冻住了的糖稀,黏稠而缓慢地往前挪。雪化了又积,积了又化,街角的冰棱子长得老长,滴滴答答耗着光阴。半月之期,就在这冰与雪的交替里,一天天磨了过去。
文华殿东配殿的侧厢,窗户开在北面,终日里难得见到太阳。房间里倒是暖和,四个角落里都摆着烧得正旺的炭盆,银丝炭无声地吐着热量,将那股子皇家特供的、混合了不知名香料的炭火气烘得满屋都是,时间一长,竟有些闷得人头发昏。
林昭坐在靠墙的一张紫榆木书案后,面前堆着小山似的卷宗。全是工部历年关于漕运、河工的文书——某年某月,拨银多少修葺某段河堤;某处闸口,岁需维护银几何;漕粮转运,沿途损耗记录……数字密密麻麻,蝇头小楷写得人眼晕。墨是上好的松烟墨,墨色乌黑,衬着微微泛黄的宣纸,有种陈年的、严肃的质感。
她穿着宫里统一发给低级文书女官的豆绿色夹棉宫装,料子普通,剪裁宽大,衬得人有些没精神。头发也按规矩,一丝不苟地全部绾起,藏在同色的软帽里,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脖颈。脸上脂粉未施,眉眼低垂,整个人像是要融进这堆故纸陈墨里去。
这里是她的“战场”——属于“林昭”的,文华殿的战场。
每日辰时初刻入宫,在太监的引领下,目不斜视地穿过一道道宫门,走进这间侧厢。然后便是整整四个时辰,对着这些仿佛永远也看不完的卷宗,整理、归类、摘录要点,偶尔根据阁老或皇帝随口的问询,查找某一年的具体数据。话极少,除了必要的应答,几乎不开口。动作轻而稳,翻动纸张的声音都控制得几不可闻。
沈砚舟来过两次。
第一次是林昭当值的第三天。这位首辅大人披着玄狐大氅,带着一身外间的寒气进来,先是与另一位当值的翰林说了几句话,询问今年春汛的预案。他的声音不高,温和清越,带着一种惯常的、令人信服的从容。说话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角落书案后的林昭。
林昭当时正将一卷关于黄河凌汛的记录归档,感觉到那道目光,她抬起头,恰好迎上。没有惊慌,没有躲闪,只是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标准而沉默的礼,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手头的工作。仿佛那一眼,只是下属对上官最寻常的敬意。
沈砚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笑了笑,很淡,随即转开,继续与翰林交谈。他身上的熏香很特别,不是宫里常见的龙涎或檀香,而是一种更清冽的、带着些微苦意的草木气息,像是深秋雨后的松柏,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清晰。
第二次是昨日。他只站在门口,对当值太监吩咐了几句关于南方新到一批奏章分类的事,并未进来。但林昭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有那么一刹那,落在了自己正在抄录的一页数字上——那是去年江南漕粮因阴雨延误,申请额外损耗补贴的明细。她笔下未停,字迹工整平稳,每个数字都清晰无误,没有任何涂抹或迟疑。
她在扮演一个角色:一个足够专业、足够认真、也足够“单纯”的文书。她的“数术之才”,只体现在对数字的准确记忆和快速查找上,仅此而已。不问这些数字背后的利益纠葛,不关心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就像一架精准的算盘,拨一下,响一声,仅此而已。
这种“单纯”,或许能暂时麻痹沈砚舟的警惕。
……
终于,半月之期的最后一天到了。
午后,天空又飘起了细雪,不是雪花,是细密的雪粉,被风卷着,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林昭将最后一份整理好的摘要交给当值太监,核对了用印,然后安静地收拾好自己的笔砚。
走出文华殿时,天色已经晦暗。宫道上的积雪被踩得瓷实,滑溜溜的。她抱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几本自己誊抄的、关于漕运损耗计算方法的笔记——这是她“好学”的证明,也是留给沈砚舟看的“兴趣所在”。
回到九皇子府,径直去了暖阁。
萧凛已经在等了。炭火烧得比宫里还旺,桌上摆着几样小菜和热粥,但他显然没动过。
“如何?”见她进来,他立刻问道,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在检查有无异样。
“一切如常。”林昭解下沾了雪粉的披风,在炭盆边暖了暖手,“沈砚舟观察了两次,未发现异常。我表现得足够‘本分’,也足够‘有用’。”她顿了顿,“但直觉告诉我,他并未完全放下疑虑。只是一种更审慎的、更长远的观察。”
萧凛点点头,这在意料之中。沈砚舟若是那么容易唬弄,也就不是沈砚舟了。
“你这边呢?”林昭坐下,端起热粥,小口喝着。粥熬得绵软,带着米香,熨帖着有些僵冷的肠胃。
“陈禹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萧凛推过来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里面是‘姜宁’的全套身份文牒、路引,江南‘老家’的房契地契抄本(当然是假的,但足够以假乱真),几封‘故旧’的推荐信,还有符合她出身的两套换洗衣裙和少许碎银铜钱。江南那边,姜家‘旧宅’附近,我们已经安排好了‘邻居’和‘故交’,口供一致。”
林昭打开包袱,仔细检查了每一样东西。文牒的纸张是做旧的,官府印鉴的细节无可挑剔,连路引上驿站的戳记都层次分明。陈禹办事,确实老道。
“王珣那边呢?”她问。
“鱼儿已经闻到饵香了。”萧凛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三日前,王珣名下靠近通州码头的一处货栈,账目出了点‘小问题’,亏空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银子。他正焦头烂额,怀疑手下管事中饱私囊,却又抓不到把柄。我们的人,适时地‘提起’,南城有个临时帮人算账的年轻娘子,眼睛毒,账目过手便知有无猫腻,收费还低廉。据说,帮西市好几家铺子揪出了做假账的伙计。”
林昭了然:“他动心了?”
“还没。”萧凛摇头,“王珣此人,虽平庸多疑,却也不至于随便听信传言就用人。他派人去南城打听过,确实有这么个叫‘姜宁’的女子,赁住在最便宜的大杂院里,平日深居简出,只接些零散的账目活儿,口碑不错。他手下的人,还‘无意中’拿到了一份她帮人核算的、关于一批绸缎染料进货的账目分析,条理清晰,指出了几处价格异常。”
“那是我让陈禹提前准备好的‘样本’。”林昭道,“既然他有了兴趣,也做了初步调查,那么,正式的‘考核’,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不错。”萧凛看着她,“你准备何时‘出现’?”
林昭计算了一下时间:“明日。王珣疑心重,拖久了,他要么另寻他人,要么疑心更重。趁他对货栈亏空一事最烦躁、最急于解决的时候,让‘姜宁’出现在他最容易接触到的地方。”
“何处?”
“他常去喝茶听曲的‘悦茗轩’后巷。”林昭早已计划妥当,“那里有几家专替附近商铺、货栈处理零散账目的写字摊。明日午后,我会在那里,‘恰好’接一笔与王家货栈有生意往来的小布庄的账目。王珣若真想用我,自会派人来‘请’。”
萧凛沉吟:“风险在于,他若亲自来,或派来的人眼毒……”
“所以,‘姜宁’不能与‘林昭’有丝毫相似。”林昭放下粥碗,走到妆台前。镜中映出她清冷的面容。她拿起妆奁里一些不起眼的物件——深浅不同的粉膏,描眉的黛石,还有一小盒特制的、能轻微改变肤色和肤质的药膏。“声音、体态、举止、乃至眼神,都需要调整。好在,半月时间,我对着镜子,练得差不多了。”
她开始动手。先用药膏打底,让肤色变得略暗,带些江南水汽氤氲的润泽感,而非京城女子常见的白皙。眉毛描得略粗,眉峰柔和,减弱了原本的锐利。唇色用极淡的胭脂,点出些气血不足的孱弱。最后,在眼角点了一颗小小的、不起眼的褐色小痣。
当她转过身时,萧凛微微一怔。
镜中那个眉眼沉静、略带愁苦与书卷气的年轻女子,与平日清冷锐利的林昭,已然判若两人。不仅是容貌的细微改变,更是整个人的气质都沉了下去,像一块被生活磨去了棱角的温润青石,内里或许坚硬,表面却光滑收敛。
“如何?”她问,声音也变了,比原本的嗓音略低,语速稍缓,带着一点似是而非的江南口音尾调,不浓,恰好让人听出是南边来的,又辨不出具体州县。
“……很好。”萧凛定了定神,心中震撼。他早知道她心思缜密,却没想到连易容伪声之术,也能在短时间内掌握到如此地步。“只是眼神……‘姜宁’的眼神,应该更谨慎,甚至有些怯生生的,对陌生环境和人物抱有天然的防备。而你现在的眼神,深处还是太稳,太静。”
林昭闻言,对着镜子,慢慢调整。她垂下眼帘,再抬起时,那双清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薄雾般的迟疑和谨慎,目光不再直接与人对视,而是稍稍下垂,或快速掠过,带着一种受过欺压、不敢完全信任他人的瑟缩感。
“这样?”她轻声问,声音里也适时地掺入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凛看着,终于缓缓点头:“可以了。”
……
次日,午后。
雪后初霁,阳光惨白地照在积雪上,晃得人眼晕。空气依旧冷冽,吸进肺里像有小刀子刮。
悦茗轩后巷,比前头正街清静得多,也杂乱得多。污水在未化尽的雪泥里积成一个个小洼,泛着可疑的油光。几家低矮的铺面门口挂着“代写书信”、“卜卦算命”、“清算账目”的破旧幌子,在寒风里无精打采地飘着。
林昭——此刻已是“姜宁”——坐在一个靠墙的、用旧门板搭成的简易写字摊后。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布衣裙,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领子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外面罩着一件同样半旧的鸦青色棉斗篷,戴着挡风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摊子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几本看起来翻阅过很多次的《九章算术》、《算法统宗》之类的旧书。她面前摊开一本账册,正拿着笔,蹙着眉,一点点核对着上面的数字,时而拨弄一下手边一个旧算盘,动作不快,但很稳。
偶尔有路人经过,瞥一眼这寒酸的书生(或女子)摊子,便又漠不关心地走开。巷子那头,悦茗轩的后门偶尔打开,飘出丝竹声和隐约的笑语,与这里的清冷格格不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个穿着体面绸缎棉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随从,踱步到了巷口。他先是打量了一下几家摊子,目光在“姜宁”的摊位上停留了片刻,尤其多看了两眼那几本算学书和摊主拨弄算盘的手指。
然后,他走到旁边一个代写书信的老头摊前,随意问了问价钱,眼睛却仍瞟着这边。
姜宁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看着账本,只是偶尔因为寒冷,轻轻呵一口气在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上。
又过了一会儿,那中年男人似乎“偶然”发现了姜宁摊位上那本翻开的账册,上面正是那家小布庄的进货明细。他“咦”了一声,走过来,指着账册上一处,用带着点京城官话的口音问道:“这位……姑娘,敢问这笔‘苏木二十斤,价银三两五钱’,可是比对过市价?如今苏木行情,似不应如此低廉。”
姜宁似乎被突然的搭话吓了一跳,抬起眼,眼神快速掠过对方,又垂下,声音细细的,带着防备:“这位老爷……小女子只是受雇核对总数与分项是否吻合,市价……并不知晓。”
“哦?”中年男人挑了挑眉,“那若是东家疑心采买之人吃了差价,姑娘可能从这账目中看出端倪?”
姜宁犹豫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才低声道:“若……若只是核验数目,小女子勉强可为。但若要查市价差漏……需有近期可靠行市单子比对,且……且各商铺进货渠道、品质均有差异,单一价格,难以定论。”
回答得谨慎,甚至有些推脱,但并未完全拒绝,且点出了查证的关键——需要行市单和考虑品质差异。这正是内行人的思路。
中年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脸上却露出和气的笑容:“姑娘倒是谨慎。实不相瞒,在下是城中‘隆昌货栈’的管事,姓钱。我家货栈近日账目有些不清,东家甚是烦忧。听闻姑娘精于数术,眼力颇佳,不知可否……移步货栈,帮忙看看?酬金方面,定不会亏待姑娘。”
姜宁闻言,明显更加紧张了,手指攥紧了笔杆,声音更低:“钱管事……小女子……小女子只是在此接些零活,从未……从未去过货栈这般地方。恐……恐难胜任。”
“姑娘不必担心。”钱管事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只是看看账本,找出明显错漏即可。况且,姑娘在此摆摊,收入想必微薄。若是能帮我货栈解决了这烦难,东家一高兴,或许日后还有更多的账目交给姑娘打理,岂不比你在此风吹日晒强?”
软硬兼施,诱之以利。
姜宁咬着下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轻轻点了点头:“那……那小女子便试试。只是……若看得不好,还请钱管事莫要怪罪。”
“好说,好说。”钱管事脸上笑容加深,“姑娘请随我来。”
姜宁默默收拾了摊子上的笔墨账册,抱着那个小小的布包,跟在钱管事身后,走出了后巷。自始至终,她低着头,步履轻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顺从,与周围喧嚣的市井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悦茗轩二楼,某扇临巷的窗户后,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的身影,直到消失在街角。
窗前站着的人,正是王珣。他约莫三十出头,面容还算端正,只是眉眼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浮躁和算计。他穿着宝蓝色绸面出锋的袍子,手里把玩着一对玉核桃,眼神阴晴不定。
“看着倒像个本分胆小的。”他低声自语,“就是不知,是真有本事,还是徒有虚名。”
身后一个心腹低声道:“爷,钱管事试探过了,回话在点子上,不像是完全不通实务的。南城那边打听来的口碑,也还算实在。眼下货栈那笔亏空……时间不等人啊。再查不清,本家那边问起来……”
王珣烦躁地捏紧了玉核桃:“我知道!”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灰白的天色,“把她带回去。先扔给她那堆烂账,看看她能吐出什么象牙来。记住了,派人盯紧她,吃住都在外院,不许她乱走,也不许她接触任何不相干的人。”
“是。”
王珣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窗边。那对玉核桃在他掌心摩擦,发出单调而焦虑的咯咯声。
他需要一把快刀,来斩断眼前的乱麻。又怕这把刀,太过锋利,反过来割伤了自己的手。
而此刻,被当作“快刀”带回王氏外院的姜宁,正沉默地走在陌生的高墙之下。空气里飘来淡淡的梅花冷香,混合着一种深宅大院特有的、木头、油漆和岁月沉淀的气息。
她知道,考核,从她踏入这道门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