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泰帝停下脚步,转身,目光如寒冰般刺向他,“而今日,你更是变本加厉,直接带人打上门去!尹昊清,你告诉朕,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是一个储君该做的事?哪一件,配得上你口中那‘救命之恩,情深义重’?!”
皇帝的诘问,如同惊雷,一道道劈在尹昊清头顶。
他瘫跪在地上,浑身冰凉,那些被他视为“游戏”的恶行,此刻清晰地回放在脑海,刘昌龄那屈辱、愤怒、却又强忍着的面容,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一直觉得是刘昌龄古板、讨厌,处处与他作对,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反噬自身!
尹昊清不由想起更多,他捉弄刘昌龄以及其女刘宝儿的往事,有些连尹泰帝也不知道:皇太后寿辰,他因不满刘昌龄再次弹劾,便怂恿太后,点名要让刘家那位‘据说体弱多病、养在深闺’的女儿,三日之内抄写佛经百遍为太后祈福……
尹泰帝逼近一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最后的话,带着雷霆之怒:“而就在不久后的选妃宴上,你是不是还安排了人,准备在她进殿时泼她一身墨汁,让她当众出丑,永绝入选之可能?!若非那日她未曾出席,尹昊清!你是不是还要将这混账事做绝?!”
“轰——!!!”
这最后的一击,如同九天惊雷,直直劈中了尹昊清的天灵盖!他整个人如遭电击,猛地剧烈一颤,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那个他从未见过、只知其名、被他视为“老匹夫家的讨厌鬼”的刘家女儿……那个他为了泄愤,随意摆布、意图毁其名声、断其前程的陌生官家小姐……
竟然……就是月儿!就是那个在悬崖边舍身救他、在鹤阳山悉心照料他、让他魂牵梦绕、痛彻心扉的月儿!
他曾经那么轻易、那么恶意地,企图伤害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陌生少女,而那个少女,竟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与挚爱!
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懊悔与恐慌,如同最深沉的黑暗,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扭曲、撕裂!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被他死死咽下,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倒在地。
“不……不……怎么会……是我……都是我……”
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得不成调,眼泪和冷汗混杂在一起,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
他终于明白,为何宝儿在得知他身份后,会是那般决绝的憎恨。
他所承受的一切,今日刘府门前的所有羞辱与绝望,都是他亲手种下的因,结出的恶果!
看着儿子这副彻底崩溃、悔恨欲绝的模样,尹泰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帝王的理智很快压过了那一丝微弱的恻隐。
他转过身,走回御案之后,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冷硬,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无情:
“昊清,事已至此,朕也不妨与你明说。”
他目光如炬,直视着瘫软在地的儿子,“此前,朕与你母后、皇祖母,念在那‘蓝月楹’于你有救命之恩,且你情根深种,确实曾松口,允你若寻得她,可纳为侧妃,以全你一番心意,也报其恩情。”
尹昊清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近乎乞求的希望。
然而,尹泰帝接下来的话,却将这丝希望彻底掐灭:“但如今,此人既是刘昌龄之女。情况便截然不同了。”
皇帝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其一,刘昌龄此人,你也清楚。他为人刚直,视清誉胜过性命,如今你与他已势同水火,他更是对你恨之入骨!你率兵打砸其府,等同于将他毕生坚守的尊严与原则践踏殆尽!你以为,他还会同意将自己的嫡女,嫁给你,即便是做侧妃吗?绝无可能!”
尹昊清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去,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
“其二,”尹泰帝继续道,语气愈发沉重,“朝堂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维州李氏,代表的是一干世家大族的利益,他们支持你,其中亦包含与你母族、与李知婉的姻亲之盟。而刘昌龄,乃是清流言官之首,在士林中威望颇高。世家与清流,向来立场有别,多有龃龉。你若执意要纳刘宝儿,且不说刘家绝不答应,此举无异于公然打脸李氏,动摇世家对你的支持!届时,朝局平衡打破,你待如何?”
他微微前倾身体,给予最后的重击:“昊清,你是储君,未来的天子!你的婚姻,从来不只是你一人之情爱,它关乎国本,关乎朝局稳定!为了一个与刘家已成死局,且会引发朝堂动荡的女子,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
尹泰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一字一句,敲打在尹昊清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今日朕把话放在这里,你对那刘宝儿,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莫要再痴心妄想,徒惹笑柄,更别再给朕、给朝廷添乱!”
“死了这条心吧……”
这五个字,如同最终的判决,将尹昊清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火苗也彻底浇灭。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哀求、所有的痛苦,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无声的绝望。
尹泰帝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悔恨欲绝的模样,终究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痛,挥了挥手:“滚回你的东宫去!好好想想,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想想你身为储君的责任!”
尹昊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紫宸殿,又是如何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回东宫,走进那座名为“长青宫”的寝殿的。
殿内,烛火通明,依旧保留着他离开时的模样。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四面墙壁——上面挂满了画像,全是同一个女子。
或蹙眉采药,或倚窗读书,或月下吹笛,或浅笑回眸……每一笔,每一划,都倾注了他无尽的思念与爱恋。那是他的月儿,他心中皎洁如月、坚韧如楹的挚爱。
他曾无数次站在这些画像前,抚摸着画中人的容颜,诉说着刻骨的相思,发誓要倾尽所有去寻回她。
可此刻,他再次站在这里,面对满墙的“月儿”,心境却已天翻地覆。
画像上那清澈灵动的眼眸,此刻仿佛都在冷冷地注视着他,充满了嘲讽与质问。
那温柔的唇角,似乎也抿成了冰冷的直线。
思念依旧存在,却不再甜蜜,而是化作了无数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他的心脏。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茫然与无措。
他该如何面对她?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求得她的原谅?
他曾经施加在她和她家人身上的那些羞辱与伤害,如同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深不见底,无法跨越。
他缓缓伸出手,想要触摸最近的一幅画像,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如同被火焰烫到般猛地缩回。
他不配!他甚至不配再触碰这画上的容颜!
“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在空旷华丽的寝殿中绝望地回荡。
他猛地抱住头,蜷缩着蹲了下去,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绝望而悲恸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