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昊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那具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穿过重重宫阙,回到那座华丽而冰冷的长青宫的。
宫人们见他面色惨白、眼神空洞,如同幽魂般飘忽而入,皆吓得噤若寒蝉,垂首屏息,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他挥退了所有试图上前伺候的内侍,甚至连小常子都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偌大的寝殿,顷刻间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那满墙无声凝视着他的画像。
烛火摇曳,将画像上女子的容颜映照得愈发鲜活,却也衬得他脸上的死寂愈发浓重。
他踉跄着走到床边,甚至来不及脱下那身沾染了尘土与绝望的锦袍,便如同断线的木偶般,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
床榻柔软,却无法给他丝毫慰藉,只觉得周身被无边无际的寒冷包裹,心脏的位置空落落的,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呼啸着灌满了穿堂风。
万念俱灰。
父皇那句“死了这条心吧”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与刘宝儿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眸交织在一起,将他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碾得粉碎。
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与痛苦中渐渐模糊,沉向一片混沌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漫长的一生。
一丝熟悉的、清浅的草药香气,若有若无地飘入鼻尖。
尹昊清混沌的意识挣扎着,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寝殿内的光线似乎变得柔和了许多,不再是那种刺目的明亮,而是如同鹤阳山竹庐内,被窗纸滤过的、暖融融的日光。
然后,他看见了。
就在他的床榻边,一个窈窕的身影逆光而立,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如同他们初遇时那般。
是……月儿?
不,是宝儿。刘宝儿。
她怎么会在这里?尹昊清脑中一片混乱,是梦吗?可那身影如此真实,那气息如此熟悉。
她缓缓走近,脸上带着他在鹤阳山最常见到的、那种带着些许担忧的温柔神情。
她伸出手,微凉的、带着淡淡药香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额头。
那触感,柔软而真实,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焦灼的魔力。
尹昊清浑身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是真的?她来看他了?她原谅他了?
从小到大,他是父皇母后的嫡子,是皇祖母的心头肉,他得到过无数溺爱,也承受过诸多敬畏与憎恶。
却从未有人,像“刘宝儿”这样,仅仅是带着平等的关切,如同对待一个普通的、需要安慰的人那般,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这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身份地位的温柔,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也是在鹤阳山那段日子里,他最为沉迷的毒药。
“月儿……宝儿……”他听到自己发出沙哑而依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极了在鹤阳山受伤发烧时,对她不由自主的撒娇,“你……你终于肯见我了……”
他抓住她欲要收回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汲取着那微薄的、却足以让他灵魂战栗的暖意。
“我这里……好疼……”
他引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巨大的痛苦,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浸湿了她的指尖,“你那样看我……用那么冷的眼神看我……对我说那么决绝的话……我这里……疼得像要裂开了……宝儿,我快不能呼吸了……”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展露着自己的脆弱与痛苦,仿佛只要她肯再给他一点温柔,他就能重新活过来。
刘宝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无奈,有心软,还有他读不懂的复杂。
她俯下身,如同安抚一个不安的孩童般,轻轻吻了吻他汗湿的额头。
那轻柔的、带着她独特气息的吻,像是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尹昊清压抑了太久、濒临崩溃的情感火山!
多日来的思念、惶恐、绝望、悔恨……所有激烈的情感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抓住,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揽住了她的后颈,将她整个人拉向自己!
不再是额头那蜻蜓点水般的安慰。
他准确地攫取了她的唇。
如同在鹤阳山,情到浓时,他鼓起勇气偷得的亲吻一般。
带着青涩的渴望,不顾一切的占有,以及一种仿佛要将彼此融为一体的绝望力道。
他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仿佛这是世间唯一的解药,是能让他从这无间地狱中超脱出去的浮木。
她的唇瓣柔软而温暖,带着记忆中的清甜。
这一刻,他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忘记了父皇的警告,忘记了那些不堪的过往,只想永远沉沦在这个旖旎而温暖的梦境里。
然而,就在他沉醉其中,几乎要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时候——
被他禁锢在怀中的刘宝儿猛地挣扎起来!
那力道之大,远超他记忆中那个纤细柔韧的姑娘。
他被迫松开了些许,对上了她的眼睛。
只是一眼,尹昊清如坠冰窟!
那双之前还盛满温柔和无奈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冰冷!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入他的心脏!
“尹昊清!”她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是温软的“阿清”或者疏离的“殿下”,而是连名带姓,带着极致的嘲讽与厌恶。
“你看看你自己!你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可你都做了些什么?!”
“飞扬跋扈,不学无术,视臣子如草芥,视人命如儿戏!你除了会仗着身份胡作非为,你还会什么?!”
她的话语如同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的灵魂上,“就凭你这副德行,也配说喜欢我?也配得到我的真心?!”
尹昊清脸色煞白,想要辩解,喉咙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更何况,”她嗤笑一声,那笑容冰冷而残忍,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幻想,“你早已有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妃!维州李氏的千金!你如今,是还想让我,刘昌龄的嫡女,给你做妾吗?!尹昊清,你未免也想得太美了!你把我当什么?把你口中的‘深情’又当什么?!真是天大的笑话!”
话音未落,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漆黑的长鞭,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毫不留情地朝着他狠狠抽来!
“不——!”尹昊清惊恐地大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仿佛真的要碎裂开来。
眼前,没有刘宝儿,没有长鞭,只有寝殿内熟悉的摆设,和那跳跃的、显得有些诡异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