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闽南和台湾的民间传说里,深山中栖息着一种名为“魔神仔”的精怪。它们身形矮小,行动如风,擅长迷惑心智、捉弄行人,尤其喜欢纠缠老人与孩童。据说它们能化为人形,诱人走入山林深处,勾走魂魄。但谁也没真正看清过它们的模样——或者说,看清的人,都没能回来细说。
五岁的晨晨这个暑假第一次跟父母回到闽南老家。这个在城市长大的孩子,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会嘎嘎叫的大白鹅、傍晚归巢的燕子、村口那棵据说三百岁的老榕树……而最让他向往的,是村庄背后那片终日云雾缭绕的苍翠山林。
才到第三天,晨晨就缠着父母要上山玩。
父亲林海笑着答应,转头跟爷爷奶奶说了打算。没想到爷爷一听,脸色就沉了下来。
“后山去不得。”爷爷抽了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皱纹显得更深,“那里头……不干净。”
“不干净?”林海不以为然,“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山里无非是些蛇虫鼠蚁,我们小心点就是了。”
“不是蛇虫!”爷爷压低声音,“你小时候听过的——魔神仔。它们就躲在那种深山老林里,专找小孩和老人下手。村里人平时谁往深处去?你们别不信邪。”
母亲苏婉有些犹豫,但晨晨已经撅起嘴要哭的样子。林海搂住儿子,笑道:“爸,那些老传说吓唬小孩的。晨晨胆子大,再说有我们俩看着,能出什么事?”
见儿子儿媳心意已决,爷爷重重叹了口气,不再阻拦。临出门前,他追到院门口再三叮嘱:“早点回来!太阳落山前必须下山!要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别犹豫,立刻往回走!”
“知道啦!”林海背起登山包,一手牵着妻子,一手牵着兴奋得直蹦跳的儿子,踏上了进山的小路。
正是盛夏雨季,山林里空气湿润,泥土松软。没走多远,三人的运动鞋就沾满了泥浆。索性脱了鞋,赤脚踩在凉丝丝的腐殖土和草丛上,反倒别有趣味。山风穿过林梢,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鸟鸣声声,显得格外幽静。
林海拿出随身带的dV摄像机,跑到前面几步,转身拍摄妻子和儿子:“来,晨晨,跟妈妈挥挥手!”
镜头里,苏婉笑着拉起晨晨的小手摇晃。可就在这时,晨晨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眼睛惊恐地睁大,死死盯着林海身后——
“哇啊啊啊——!”他尖声哭叫起来。
林海吓了一跳:“晨晨,怎么了?”
晨晨浑身发抖,小手指着他身后:“爸爸……爸爸后面……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姐姐……她的脸……好可怕……”
林海脊背一凉,缓缓转过头。
身后只有茂密的灌木丛、虬结的古藤和斑驳的树影,在午后的阳光下安静如常。
“晨晨,不可以吓爸爸哦。”苏婉蹲下身轻声哄着,但声音里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没有骗人!”晨晨的眼泪滚下来,“她还站在那里……她在对我笑……”
林海突然想起老一辈的说法:小孩眼净,有时能看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再联想父亲的警告,他心里蓦地涌起强烈的不安。
“我们回去。”他当机立断,收起dV,“现在就走。”
话音刚落,晨晨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双眼一闭,软软地瘫倒在地,任凭父母如何呼唤拍打,都毫无反应。
夫妻俩慌了神,林海一把抱起儿子,苏婉抓起散落的东西,两人沿着来路拼命往山下跑。等跌跌撞撞冲回村里时,天已经全黑了。
爷爷一看他们怀里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孙子,手里的烟杆“啪嗒”掉在地上。
“怎么回事?!”
林海语无伦次地讲述了经过。爷爷听完,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冲进屋里打电话。
不到半小时,一位穿着灰布褂子的老人匆匆赶来——是村里的远房二叔公,年轻时学过茅山术,懂些驱邪镇煞的法门。
二叔公仔细查看了晨晨的眼睑、舌苔和指尖,又掐指默算片刻,沉声道:“孩子的一魂三魄被勾走了,好在体内尚存二魂四魄,还有得救。若三魂七魄尽失,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挽回。”
“二叔,求您救救晨晨!”苏婉几乎要跪下。
“莫急。”二叔公让林海将晨晨平放在堂屋的竹榻上,面朝供奉的妈祖神像。他在神像前点燃三炷清香,焚化了几道黄纸符箓,随后双膝跪地,左手持一枚古旧铜铃轻轻摇动,右手捏诀,口中念念有词。那咒语声调古怪,似吟似唱,在寂静的夜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香烟袅袅,铜铃叮咚。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晨晨依旧毫无声息。就在苏婉几乎绝望时,窗外忽然飘进几缕极淡的白雾,如丝如缕,缓缓游向竹榻,悄无声息地没入晨晨的口鼻之中。
二叔公长舒一口气,放下铜铃:“魂回来了。喂些温水,一会儿便能醒。”
林海小心翼翼扶起儿子,喂了小半碗温水。片刻后,晨晨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
“妈妈……爸爸……”他虚弱地唤了一声,随即“哇”地大哭起来,“那个红衣姐姐……她要拉我走……我不肯,她就用力拽我……我好怕……”
一屋子大人听得心惊胆战。
暑假结束后,一家人带着晨晨回到了城市。生活逐渐回归正轨,但那天的经历始终像根刺扎在林海心里。
一个深夜,他整理旧物时翻出了那台dV。鬼使神差地,他将设备连接电脑,导出了那段未曾看完的山林录像。
视频前半段是欢声笑语:妻子温柔的笑容,儿子雀跃的身影,林间斑驳的光影。然后画面转到了他回头拍摄的那一刻——
林海突然按下了暂停键。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在定格的画面里,他身后的树影间,分明站着一个穿着鲜红衣裙的小女孩。她的脸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一双眼睛大得出奇,漆黑的瞳孔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嘴角正向上咧开,露出两颗尖锐的、不属于人类的牙齿,对着镜头——或者说,对着当时毫无所觉的他——露出一个诡异至极的笑容。
林海猛地拔掉数据线,仿佛那截线缆会烫手。
房间里只余电脑风扇的低鸣。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儿子紧闭的卧室房门。
晨晨最近又开始说梦话了,总在半夜含糊地嘟囔:“红衣姐姐……别拉我……”
窗外,城市的霓虹彻夜不熄,将远山的轮廓映成一片沉默的黑暗。而那片黑暗深处,有些东西似乎从未真正离开,它们只是在等待,等待下一个疏忽的瞬间,或者下一次好奇的脚步。
林海关掉了电脑屏幕。黑暗中,他静静坐了很久,终于拿起手机,拨通了老家二叔公的电话。铃声响到第七遍,就在他准备挂断时,那边传来了老人沙哑而清醒的声音:
“喂?我知道你会打来。那东西……还跟着孩子呢,对吧?”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