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从小就痴迷绿色,衣裳从浅碧到墨青,仿佛一株行走的植物。她总说,绿色是湖水的颜色。
她记忆中的故乡叫映月村,藏在西南的深山里。村子依着一片神奇的湖泊,湖水会随季节和光线变幻色彩——春日是嫩柳般的淡绿,夏天是翡翠般的浓碧,秋日泛起紫罗兰似的雾霭,冬天则凝成琥珀色的暖调。湖心常年开着些叫不出名字的洁白小花,鱼儿在水下游弋,时而排成线,时而围成圈,像在演绎无声的舞蹈。村里的孩子常蹲在湖边喂鱼,从不伤害它们,只看着鱼儿争食时溅起的水花格格地笑。
村道两旁种满果树。秋深时,枝头坠满沉甸甸的果子,苹果红、梨子黄、桃子粉,熟透的果实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孩子们捡起来在衣角擦擦便吃,从未有人闹过肚子。村里人淳朴和睦,白日里总是欢声笑语,炊烟袅袅,俨然世外桃源。
但映月村有条代代相传的古怪规矩:夜里不能睡在床上。
天色将晚,家家户户便匆匆吃完晚饭,全家老小一起钻到床底下,裹紧被子入睡。长辈们对此讳莫如深,只严厉告诫孩童:“夜里外头不干净,千万不能出去。”总有调皮孩子窃窃私语,说深夜会听到脚步声、低语声,但谁也没真正见过什么。林溪的父母也总是紧张地催促她早早躲好,仿佛黑夜是什么可怖的巨兽。
十八岁那年,林溪考上大学,离开了映月村。都市的生活渐渐冲淡了故乡的记忆,那些关于床底夜晚的规矩,也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往事。
大学毕业后,林溪的父亲在城里做起小生意,日子渐渐宽裕。她也结识了男友陆远,两人感情甚笃,计划着未来。然而某个清明时节的午后,童年的记忆毫无征兆地汹涌而至——湖水的色彩、果实的香甜、还有那些躲在床底下的夜晚。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她必须回去弄明白。
“我们回映月村看看吧,”她对陆远说,“我总觉得,那里藏着什么秘密。”
陆远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执着光芒,点了点头。两人没有告诉父母,悄悄踏上了返乡的路。
长途颠簸后,他们终于抵达记忆中的山坳。然而眼前景象让林溪浑身冰凉——
哪里还有村庄?
只见一片荒芜的野地上,密密麻麻立着无数墓碑,形成一片望不到边的坟冢。荒草萋萋,鸦声凄厉。林溪踉跄着走进去,颤抖着辨认碑上的名字:李阿婆、陈大伯、小虎子……全是映月村的村民。她跌跌撞撞走到一座修葺得格外整齐的合葬墓前,碑文赫然刻着父母的名字,而在右下角,竟还有她自己的名字:林溪。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陆远扶住她,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溪儿,有些事,我该告诉你了。”他的声音异常平静,“我并非普通的公司职员,我出身于一个世代与灵异打交道的老家族,用老话讲……算是个‘守界人’。”
林溪愕然地看着他。
“你记忆中的映月村,从来都不是活人的村落。”陆远缓缓道,“那里是阴阳交界之处,一个滞留了许多未能往生之魂的所在。你小时候看到的湖水变色、鱼儿列队,都是灵体能量波动的表象。而那些夜晚……是因为人间的黑夜,正是幽冥活动最盛之时。村民们躲在床底,不是怕鬼,他们自己就是鬼魂——他们是怕被你,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察觉异样。”
林溪难以置信地摇头:“不可能……那我呢?我怎么会在那里长大?”
陆远的目光投向前方那片合葬墓:“十八年前,我的表姐和表姐夫路过这片山野。表姐临产在即,剧痛难忍,就在这附近昏死过去。表姐夫求救无门,绝望之际,一对中年鬼魂夫妇现身相助——就是你在村里的‘父母’。他们用灵药暂时稳住表姐的气息,但孩子出生后,表姐终究没能撑住,临终前将女婴托付给了那对好心夫妇。表姐夫悲痛欲绝,也随之而去。”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那对鬼魂夫妇将我的表姐表姐夫安葬在此,然后带着女婴——也就是你——回到了他们的‘村子’。他们耗尽魂力,为你营造了一个看似正常的童年,全村鬼魂都默契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呵护你长大。因为你,是他们漫长死寂岁月里,唯一温暖的光。”
林溪的眼泪无声滑落,记忆的碎片开始重新拼接:村民们永远苍白的脸色、从不见他们白日进食、父母在某些夜晚模糊透明的身影……
“你十六岁那年,为了救一个落水的鬼童,自己溺亡在湖中。”陆远声音沙哑,“是你的‘父母’再次用灵药将你唤醒,但那次之后,你的身体便处于生死之间。直到两年前,一位路过的道长相中了这段奇缘,施法将你和你的鬼魂父母一同‘渡’到人间,让你们体验一段阳世生活。只是这机缘……有时限。”
他握住林溪冰冷的手:“溪儿,你在人间的时限,已经到了。”
林溪浑身颤抖,喃喃道:“所以……那个女孩,就是我,对吗?”
陆远沉重地点头。
“我不信……”她挣脱他的手,踉跄走到一片开阔处。清明午后的阳光金黄灿烂,她低头看去——
脚下空空如也,没有一丝影子。
所有的怀疑、挣扎、恐惧,在那一刻凝固。她终于接受了这个荒诞却真实的真相。沉默良久,她抬起泪眼,轻声问:“以后……每年清明,你会来看我吗?”
“会。”陆远喉头哽咽,郑重承诺,“我会带一束你最爱的绿色桔梗,还有映月湖边的野花。”
林溪深深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魂魄里。然后,她的身影开始变得稀薄、透明,如同晨曦下的露珠,渐渐消散在带着草腥气的春风中。只有一滴温热的泪,落在陆远掌心。
自那以后,陆远信守诺言。每年清明,无论风雨,他都会来到这片坟冢前,献上新鲜的花束,轻声诉说一年来的生活。说来也怪,每次祭扫过后,他的运势便格外顺遂,事业蒸蒸日上,仿佛真有冥冥之力相助。旁人羡慕他的好运,只有陆远知道,那或许是一个逝去的灵魂,在用她最后的方式,护佑着曾经照亮过她幽冥岁月的那缕人间灯火。
而在他书房最深的抽屉里,一直珍藏着一片压干的、碧绿如湖水的树叶,那是林溪最后离去时,唯一留在世间的痕迹。偶尔在深夜,他会仿佛听见风中传来极轻的哼唱,那是映月村的童谣,也是她最爱的调子。
他知道,有些告别,从来都不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