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凯推开家门时,秦淮茹正趴在缝纫机上赶制一批出口的枕套。台灯的光晕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映出几缕不易察觉的白。听见动静,她抬起头,眼里带着疲惫却温和的笑意:“回来了?锅里温着粥。”
“嗯,部里开了一天会。”周凯脱了外套,凑过去看她手里的活计,针脚细密,是要发往欧洲的订单。“纺织厂也忙到这么晚?”
“可不是嘛,厂里刚接到的新任务,说要赶在圣诞节前发出去,我也没什么事就帮着干干。”秦淮茹放下针线,给她倒了杯热水,“看你脸色不好,又吵架了?”
周凯苦笑一声,坐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算不上吵架,是争论。关于东北工厂‘自然减员’的事,部里吵翻了。”
他把会议的内容跟秦淮茹说了——所谓“自然减员”,就是让工厂不再补充退休人员,任由职工数量慢慢减少。这个在后世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办法,在当下却像颗炸弹,炸得不少老领导直拍桌子。
“他们说这是‘变相裁员’,是‘忘了本’。”周凯叹了口气,“可他们不想想,那些资源型小厂,煤挖完了,矿采光了,留着那么多人,将来靠什么吃饭?”
秦淮茹沉默了。她在纺织厂待了十几年,见过太多“人浮于事”的景象——车间里明明三个人就能干完的活,却塞了五个,大家轮流歇着,工资却一分不少拿。可真要让谁离开,又像是剜掉一块肉。
“我老家那边有个煤矿,”秦淮茹忽然说,“前几年还红火得很,这两年煤少了,工人就天天闲着,工资发一半,听说不少人游到去南边打工了。”
周凯心里一动:“这就是问题所在。与其等厂子垮了让大家乱跑,不如现在就慢慢收缩,至少能稳住局面。”
可他也知道,这个道理说着容易,做起来难。这个年代的工人,把“铁饭碗”看得比命还重,“不补充新人”意味着未来没了盼头,光是舆论压力就顶不住。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会议上,“自然减员”的提议刚被提起,就遭到了潮水般的反对。
“周副司长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位来自矿区的老领导拍着桌子,“我手下的煤矿工人,祖孙三代都在矿上干,你说不补充新人,让他们的孩子将来去哪?喝西北风吗?”
“就是!”另一位领导接过话头,“工人是国家的主人,哪有‘让主人慢慢减少’的道理?这要是传出去,老百姓该怎么看我们?”
周凯坐在那里,听着此起彼伏的反对声,指尖在笔记本上画着圈。他想起穿越前看过的新闻:南方城市房价飙到百万时,东北的鹤岗一套房只要三万块,不是因为房子不好,是因为资源枯竭后,年轻人都走光了,留下的都是走不了的老人。
那种萧条,那种绝望,他不想在这个时代提前看到。
“各位领导,”周凯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会议室渐渐安静下来,“我不是要‘减少主人’,是想给‘主人’留条活路。”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东北的鹤岗、抚顺、阜新几个城市:“这些地方,煤矿储量最多还能挖十年;还有内蒙古的几个铁矿,最多十五年。等资源没了,厂子肯定撑不住。到时候再裁员,是几十万万、几百万地裁,那才是真的让大家喝西北风!”
他拿起一份报表:“现在这些厂,平均每个厂都有20%的富余人员。我们现在不控制,再过十年,就是50%、60%。与其到时候手忙脚乱,不如现在就‘踩刹车’——退休一个,替补一个,不再额外招人,至少能让厂子‘瘦下来’,活得久一点。”
这番话让不少人陷入了沉思。那位矿区来的老领导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煤矿的储量在减少,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那技术岗怎么办?”王部长适时开口,“总不能让技术员也‘退休一个补一个’吧?厂子要转型,还得靠技术。”
“技术岗例外。”周凯立刻接话,“工程师、技术员、高级技工,不仅要补,还要从全国招人,给他们提待遇,让他们愿意留下来搞研发。”
会议室里的气氛缓和了些。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细节:哪些算“技术岗”?替补人员的标准是什么?资源型工厂和加工型工厂怎么区别对待?
讨论持续了整整三天,最终形成了一个折中方案:
一、资源完全依赖型工厂(如煤矿、铁矿、铀矿),除技术岗外,一律实行“退一补一”,不再扩大规模;
二、加工型工厂(如机械厂、农具厂),根据订单情况适度招人,但需报部里审批;
三、鞍钢作为重点企业,保留一定的扩招权,但需将扩招名额向技术岗倾斜,同时加快剥离社会职能。
“这已经是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王部长在总结时,语气里带着疲惫,“既不能让厂子一下子垮掉,也不能任由它继续‘虚胖’。”
他拿起会议纪要:“我会把这份文件上报给各位委员。说到底,这么大的事,不是咱们部里能拍板的,得让上头定夺。”
散会时,李副部长走到周凯身边,递给他一支烟:“你小子,倒是比我们这些老家伙看得远。只是这路,难走啊。”
“难走也得走。”周凯点燃烟,看着窗外飘落的枯叶,“总不能把难题留给下一代。”
接下来的几天,部里上下都动员了起来。统计司的人加班加点,把全国的工厂按“资源依赖度”分类:红色标注的是“高度依赖”,黄色是“中度依赖”,绿色是“加工型”。报表堆了满满一桌子,红色的标记密密麻麻,看得人心头发沉。
周凯看着那份报表,忽然想起钢蛋和铁蛋的信。两个孩子在信里说,东北的老乡们开始议论“高考可能恢复”,不少知青都在偷偷找课本复习。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出路。”周凯喃喃自语。让年轻人走出工厂,走进考场,走进更广阔的天地,总比困在资源枯竭的死胡同里强。
这天晚上,他给孩子们写回信,特意加了一句:“不管将来干什么,都要记得,路不止一条。别被眼前的安稳困住,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写完信,他走到阳台,望着远处部里大楼的灯光。那里还有很多人在加班,灯光像一颗颗星星,在夜色里闪烁。
他知道,上报的文件大概率会通过——那些站在更高处的人,比谁都清楚改革的紧迫性。而他要做的,就是等文件下来后,一点点推动落实:给资源型工厂划红线,给技术岗涨工资,给鞍钢的转型找路子……
这条路会很长,会很磨人,甚至可能招来骂名。但他不怕。
因为他见过未来的模样,知道此刻每一点微小的改变,都在为那个更光明的明天,埋下伏笔。
夜风渐凉,周凯裹紧了外套。远处的灯光依旧亮着,像在告诉他:改革的路上,从来不是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