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凯走进重工业部大楼时,走廊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往常凝重。擦肩而过的同事们眼神复杂,有好奇,有担忧,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敬畏——谁都知道,这位年轻的副司长刚从东北回来,就给鞍钢下了“病危通知”,这在部里可是捅了马蜂窝。
“周司长,王部长在会议室等您。”传达室的老张低声提醒,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
周凯点点头,径直走向会议室。推门的瞬间,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在座的都是部里的高层领导,大多头发花白,资历最浅的也是五十年代就投身工业的“老兵”,其中那位从鞍钢走出来的李副部长,正端着茶杯,眼神沉沉地盯着他。
“周凯来了,坐。”王部长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位,打破了沉默,“人都到齐了,开会吧。”
周凯刚坐下,李副部长就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周副司长,”他开门见山,语气带着压抑的火气,“你那份关于鞍钢的报告,我仔细看了。你说鞍钢机构臃肿、社会责任过重,到了‘不得不改革’的地步,甚至暗示再不改就要出大问题——我倒想问问,你是不是觉得鞍钢这面共和国工业的红旗,快要扛不住了?”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谁都知道李副部长的脾气,更知道他对鞍钢的感情——他在那里干了三十年,从学徒做到厂长,最后才调回部里,周凯的报告,无异于在否定他大半生的心血。
周凯迎着李副部长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坚定:“李副部长,我从未说过鞍钢会倒闭。恰恰相反,我认为鞍钢永远不会倒。”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几位刚才还皱着眉的老领导忍不住交头接耳——报告里把鞍钢的问题说得那么严重,怎么又说“永远不会倒”?
李副部长也愣住了,随即冷笑一声:“哦?周副司长这话说得有意思。你在报告里列了那么多问题,又是‘效率低下’又是‘利润下滑’,现在倒说不会倒?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矛盾。”周凯站起身,走到会议室前方的黑板前,拿起粉笔写下“共和国工业长子”几个字,“鞍钢的意义,早就超越了一个普通企业。它是龙国重工业的象征,是无数人艰苦奋斗的精神寄托,就算有一天真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国家也会举全国之力保住它。这一点,我从未怀疑。”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全场:“但‘不会倒’不代表‘不会痛’,更不代表‘不需要改’。就像一个身强体健的壮汉,长了毒疮,不及时剜掉,只会越烂越深,最后拖垮整个身子。鞍钢现在的问题,就是这毒疮。”
“你这话未免太危言耸听!”一位分管东北工业的老领导忍不住开口,“鞍钢每年还在为国家创汇,养活几十万工人,怎么就成了‘毒疮’?”
“创汇的利润在逐年下滑,养活工人的成本却在逐年上升。”周凯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开数据页,“去年鞍钢的利润率是7.3%,今年上半年已经降到5.1%;而职工退休金支出同比增长了12%,学校和医院的运营成本增长了15%。再这么下去,用不了10年,它创造的利润就会被这些‘包袱’吞噬干净。”
他顿了顿,语气越发沉重:“更可怕的是东北整个重工业体系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六十年代支援三线建设,东北向全国输送了多名技术骨干——这是奉献,但也导致本地人才断层。剩下的企业里,像鹤岗的煤矿、抚顺的铁矿、齐齐哈尔的机床厂……大多是资源型、依赖型企业。”
“资源是有限的。”周凯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煤矿会挖完,铁矿会采空,铀矿会枯竭。大家有没有想过,等这些资源耗尽的那天,东北的重工业靠什么立足?那些依附资源生存的小厂,又该何去何从?”
这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层层涟漪。几位来自东北的领导脸色凝重——他们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不敢深想,更不敢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
“依你看,这些小厂最终会怎么样?”王部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凯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所有人都在回避的答案:“会倒闭。大部分都会倒闭。只有鞍钢这样有特殊地位、能得到国家持续扶持的企业,才可能存活下来。”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连掉根针都能听见。李副部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茶杯,指节发白——他知道周凯说的是实话,那些依附鞍钢生存的小轴承厂、小炼钢厂,早已是风雨飘摇,只是没人愿意戳破这层窗户纸。
“那……那几百万工人怎么办?”一位老领导声音发颤,“他们一辈子靠工厂吃饭,厂没了,他们怎么活?”
这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是啊,工人怎么办?他们的家庭怎么办?那些靠着工厂学校读书的孩子,靠着工厂医院看病的老人,又该怎么办?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周凯身上,带着期盼,也带着绝望——似乎所有人都在问:你既然提出了问题,总该有解决办法吧?
周凯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我不知道。至少现在,没有明确的解决办法。”
这话让不少人露出失望的神色,李副部长更是冷哼一声:“合着你就只会挑问题,拿不出方案?”
“我能拿出的,是止损的方案。”周凯直视着他,“第一,所有资源型小厂,立刻停止招工,现有工人实行‘自然减员’——退休一个少一个,不再补充新人,避免将来负担更重;第二,鞍钢必须剥离社会职能,学校、医院交给地方政府,企业只干企业该干的事;第三,淘汰四五十年代的老旧炼钢炉,引进新设备,主攻高附加值的特种钢,放弃低利润的粗制钢坯。”
他敲了敲黑板:“这些措施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能让阵痛减轻一点。船大难掉头,改革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能做的,是先把船身的漏洞堵上,再慢慢调整航向,毕竟我们还有十年时间”
李副部长沉默了。他看着周凯写下的方案,想起自己在鞍钢时,多少次想淘汰那些老掉牙的设备,都因为“影响生产”“怕工人失业”而不了了之。现在想来,那些犹豫和妥协,其实都是在积累更大的风险。
“你说的‘自然减员’,是不是太冷血了?”一位女领导轻声问,眼里带着不忍。
“比起将来大规模下岗的惨烈,这已经是最温和的方式。”周凯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个年代,我们不能随便开除工人,但我们可以选择不再把更多人拉上船——船快沉了,少一个人,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里,少了几分抵触,多了几分沉思。老领导们开始低声交流,有人翻出东北工业的报表,有人算起了资源枯竭的年限,气氛从剑拔弩张,渐渐变成了沉重的务实。
王部长看着这一幕,悄悄松了口气。他知道,周凯的话像一把手术刀,虽然锋利得让人疼痛,却精准地切开了病灶。改革的序幕,或许就从这个会议室开始了。
散会时,李副部长走到周凯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胆子不小。但你说得对,是该痛下决心了。”
周凯看着这位头发花白的老领导,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李副部长,改革需要您这样懂鞍钢、爱鞍钢的人牵头,我只是敲了敲警钟。”
李副部长笑了,眼里的火气散了,只剩下疲惫和坚定:“放心,只要是为了鞍钢好,为了东北的工人好,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拼一把。”
走出会议室时,走廊里的阳光正好。周凯抬头望向窗外,部大楼前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知道,今天的会议只是开始,真正的阻力还在后面——来自既得利益者的阻挠,来自习惯了旧模式的抵触,来自对未知的恐惧……
但他不害怕。因为他看到,会议室里那些曾经质疑的眼神,最终都变成了正视问题的勇气。改革或许艰难,但只要有更多人愿意直面沉疴,愿意为了长远的未来承受暂时的疼痛,这条路就一定能走通。
他想起东北那些在寒风中矗立的厂房,想起棚户区里孩子们冻红的脸颊,想起钢蛋铁蛋信里说“会好好复习”的承诺。深吸一口气,周凯迈开脚步,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那里,还有厚厚的文件等着他处理,还有更具体的改革方案等着他细化。
路还长,但方向已经明确。而他,会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