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里的秋意比别处更浓些,庭院里的银杏落了一地金黄。几位老人围坐在藤椅上,面前的石桌上摊着重工业部送来的报告,纸页边缘被手指摩挲得有些发卷。
手持香烟的老人深吸一口,烟雾在他花白的鬓角缭绕,缓缓开口:“都谈谈吧,东北的事,拖不得。”
坐在对面的老人拿起报告,指着“资源枯竭型城市”几个字,语气沉重:“这不是咱独有的问题。美国那个金矿小镇,五十年代几万人围着矿坑转,现在呢?成了空城。澳大利亚的蓝石棉矿镇,当年也是人声鼎沸,如今就剩下百十来口人……触目惊心啊。”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东北地图上:“东三省的问题最突出,煤矿、铁矿、油田……大半都是资源型产业。一旦资源没了,几百万人的生计怎么办?”
“南方还好些。”另一位老人接过话头,“轻工业为主,船小好掉头。东北是老工业基地,摊子铺得太大,又是鞍钢这样的巨头领着,动一动都牵扯千家万户,难啊。”
手持香烟的老人弹了弹烟灰,烟灰落在石桌上,像一小撮未燃尽的火星。“重工业部的方案,‘退一补一’,控制规模……说是治标不治本,可眼下,也没更好的法子了。”
“谁能彻底解决,我把位置让给他。”一位脾气耿直的老人拍了下石桌,引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呵呵,别说你,我的位置都能让。”持烟老人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沉淀,“但改革哪有一蹴而就的?一步一步来吧。告诉工业部,就按他们的方案办,让他们放手去做。”
很快,附着“同意”二字的批文下发到重工业部。消息传来时,部里正在召开动员大会,气氛却有些沉闷——谁都知道,去东北落实“退一补一”,是块烫手山芋。
“东北的厂子多,情况复杂,得派个镇得住场面的人去。”王部长看着在座的众人,目光扫过之处,不少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这活儿太得罪人了。要去跟那些盼着“子承父业”的工人说“以后不多招人了”,要去跟那些习惯了“人多热闹”的厂长说“得裁员了”,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乱子,搞不好还会落下“忘本”“冷血”的骂名。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周凯。
是他提出的问题,是他力主的方案,按说该他去。不少人心里甚至盘算着:年轻人嘛,就该多历练,哪怕背点骂名,将来也能扛得住。
周凯握紧了拳头,指尖微微发白。他知道,这是他该担的责任。就算会被骂,就算会遇到重重阻力,他也得去——总不能让那些老领导替他冲锋陷阵。
就在他准备站起身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副部长缓缓站起身。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但眼神依旧锐利,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是从鞍钢出来的,”李副部长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东北的工厂,东北的工人,我熟。现在那里出了问题,我躲不掉,也不能躲。”
他看向周凯,目光温和了些:“小周还年轻,将来的路长着呢。这种得罪人的事,还是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来做吧。”
周凯的心头猛地一热,眼眶有些发涩。他知道李副部长这话的分量——这位老领导是把骂名往自己身上揽,是在护着他。
王部长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感动:“老李,辛苦你了。部里会给你配最好的班子,财务、人事、技术……需要什么人,你尽管提。”
“不用那么复杂,”李副部长摆了摆手,“就带个懂政策的,带个懂技术的,够了。”
散会时,周凯看着李副部长的背影,快步追了上去:“李副部长,我跟您一起去!”
李副部长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跟着去干啥?部里离不开你。发展司刚起步,外贸、改革、新厂建设……哪一样离得开你?”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我去挡枪,你在后面搞建设,这才是正经事。等我把场子铺平了,你再去搞你的特种钢,搞你的技术革新,那时候才顺理成章。”
周凯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他忽然明白,这些老领导不是不懂改革的必要,只是他们把冲锋陷阵的机会让给了年轻人,把最沉重的担子扛在了自己肩上。
“去吧,好好干。”李副部长笑了笑,转身离开,脚步虽慢,却异常坚定。
周凯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五味杂陈。
当天下午,周凯还是敲开了王部长的办公室。
“部长,我还是想……”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王部长打断他,递给他一杯热茶,“老李说得对,你不能去。东北的事,需要有人硬顶,也需要有人在后方谋划。你留在部里,把发展司的工作做好,把鞍钢的技术升级方案落实,就是对老李最大的支持。”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感慨:“我们这些老家伙,半截身子入土了,背点骂名怕什么?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你们是改革的希望,得干干净净地往前走。”
周凯捧着热茶,暖意从手心传到心底,却也沉甸甸的。他知道,这是部里的领导在维护他,在给他创造空间。这份情,他得记在心里,用实实在在的成绩来回报。
“我明白该怎么做了。”周凯站起身,语气坚定,“请部长放心,发展司这边,还有鞍钢的技术升级,我一定盯紧了。”
王部长点点头,眼里露出欣慰的神色:“好小子,没让我们失望。记住,改革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代传一代的事。我们把接力棒交给你们,你们得跑稳了,跑远了。”
走出办公室,周凯站在走廊的窗前,看着楼下李副部长正和几位同事交代工作。秋风卷起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可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株历经风霜的老松。
周凯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不仅要做好发展司的工作,要推动鞍钢的技术革新,还要为东北的工厂寻找新的出路。
他想起后世东北人口流失的困境,想起那些空荡荡的厂房和荒芜的矿区。他知道,就算有李副部长挡在前面,就算“退一补一”能缓解一时,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但他不能放弃。
回到办公室,周凯翻开笔记本,写下一行字:“为东北工厂寻找转型之路——轻工业?农产品加工?”
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深深的刻痕。他知道,这条路或许比去东北直面阻力更难,但他必须走下去。
因为他身后,有李副部长这样挺身而出的老将,有王部长这样默默扶持的前辈,更有无数期盼着好日子的工人和家庭。
改革的接力棒,已经传到了他的手里。他能做的,就是握紧它,跑下去,哪怕前路风雨兼程。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笔记本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像极了东北黑土地上,即将升起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