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的泥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霉味从墙角的霉斑里钻出来,混着潘丽娟伤口渗出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再缠上沈前锋昨夜熬煮草药时留下的苦涩味道,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吸走了所有鲜活的气息。
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钻进来的风拂得轻轻跳动,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出扭曲晃动的影子,时而像蜷缩的猫,时而像张开利爪的鬼魅,无声地蛰伏在角落,随着光线明灭伸缩。
潘丽娟的高烧总算退下去一些,不再说那些夹杂着地名和代号的糊话,但依旧昏沉。她侧躺着,额头上覆着的湿毛巾已经温透,几缕被汗水濡湿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唇干裂得起了层白皮。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起伏都轻得让人心惊。
沈前锋守在她床边的矮凳上,几乎一夜未合眼。眼底布满了交错的红血丝,像是谁用朱砂笔在眼白上胡乱画了几道。他时不时伸手探探潘丽娟的额头,指尖触到的温度比昨夜低了些,却依旧烫得他心里发紧。
老周在天亮前就悄悄离开了,像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只留下满屋子挥之不去的烟叶味,和比之前更重的沉默。临走前,老周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如同浸在寒水里的石头,沉甸甸地烙在他的背上。
沈前锋低头看着手里捏着的半片白色药片,是刚才给潘丽娟喂水时,从空间里那板印着英文的铝箔包装里取出来的抗生素。老周那一眼里有感激——毕竟这药救了潘丽娟的命;有担忧——这姑娘是他看着长大的兵,如今生死未卜;但更多的,是一种带着探究的审视,像在掂量一块来路不明的石头。
他知道,那些超越这个时代的药品包装,那些连老周都认不出的文字,已经像一根细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这位老地下党心里。这不是怀疑他通敌——昨夜同生共死的突围,足够证明立场;而是对他这个“人”的根脚,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探究。一个南洋归来的商人,怎么会有这种见所未见的“神药”?
沈前锋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他不在乎老周怎么想,至少现在不在乎。他的世界里,眼下只剩下一个清晰的目标:床上这个人,必须活下来。
空间里的药品本就有限,尤其是针对细菌感染的强效抗生素,用一支就少一支,根本没有补充的可能。他昨夜喂药时,几乎是捏着刻度在控制剂量,每喂一口都像在走钢丝,既怕药量不够压不住感染,又怕过量伤了她本就虚弱的身子。观察她呼吸的频率、体温的变化,比面对日军刺刀时还要让他心弦紧绷。
窗外的天色像浸了水的墨块,从浓黑渐渐褪成灰蓝,又透出些许熹微的晨光,像被打碎的金箔,从小窗的铁栏杆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带。
远处的城市开始苏醒,隐约传来骡马的嘶鸣、独轮车轱辘的吱呀声,还有早市摊贩沙哑的吆喝,隔着厚厚的墙壁和几条街巷渗进来,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水。但这间隐藏在破败民居深处的屋子,依旧死寂,只有潘丽娟微弱的呼吸声,和沈前锋自己沉重的心跳,在空荡里撞出回声。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响动,从靠近后墙的方位传来。
不是老鼠在梁上磨牙的细碎声响,也不是风卷着枯叶划过地面的沙沙声,而是像小石子落地,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迟疑的规律。
沈前锋的眼皮猛地一跳,所有的疲惫瞬间被肾上腺素压了下去。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无声地从矮凳上弹起来,脚底板几乎没沾地,就滑到了门后。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木门上,门板上的木纹硌得耳廓生疼,却让他听得更清楚——外面的动静停了,只剩下风穿过院子篱笆的呜咽。
右手已经从空间里取出那柄加装了消音器的格洛克,冰凉的金属握把沁得指尖发麻,却奇异地让他精神一振,所有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
不是老周。老周有他们约定好的叩门节奏,三短两长,像啄木鸟啄树,绝不会用这种投石的方式。
也不是敌人大规模的搜捕。若是日军或特务队来了,此刻该是踹门砸窗的喧嚣,绝不会有这种猫捉老鼠般的试探。
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比刚才稍重些,两颗小石子接连落地,间隔均匀,像是在数数。
是阿祥?
沈前锋的脑海里立刻跳出那个瘦小的身影。他离开看守所外围,与潘丽娟、陈默分头突围前,曾在混乱中抓住半分钟空隙,匆匆告诉过阿祥几个紧急情况下可能使用的联络点,还有对应的暗号。这两声石子响,有点像他们约定的,在最危急、不确认对方是否安全时,用于试探的非接触信号——短间隔两声,表示“我需要帮助”。
但他没有立刻回应。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刻,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他耐心地贴着门板等待,眼睛凑近门板上一条经年累月裂开的细微缝隙,向外窥视。
院子里堆满了破烂的家什,一口缺了底的水缸,半扇腐朽的木门,还有几捆看不出原样的柴草,角落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被晨露打得沉甸甸地弯着腰。空无一人,只有那道晨光在草叶上滚出细碎的亮。
过了足足有一刻钟,久到沈前锋几乎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听错了风声,那道缝隙里的景象才有了变化。
一个瘦小的身影,几乎与墙角的阴影融为一体,像只偷东西的野猫,贴着墙根,一点点地、平移般挪到了房檐下的背光处。他浑身脏污,原本就洗得发白的短褂被扯破了好几处,露出的胳膊上沾着黑泥,不知道是蹭的还是摔的。脸上更是糊得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在晨光里亮得惊人,混合着泥垢、汗水和一丝尚未褪尽的惊惶。
正是阿祥。
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蜷缩在房檐的阴影里,背紧紧贴着墙壁,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点安全感。脑袋警惕地四下张望,脖子转得像拨浪鼓,每一次转头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胸口剧烈起伏,像个破旧的风箱,显然是一路狂奔过来,还没平复呼吸。
沈前锋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浊气被吐出来时,带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缓缓拉开门栓,生锈的铁栓摩擦着木槽,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早晨显得格外突兀。阿祥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针扎了似的,差点跳起来。
沈前锋只将门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没有完全走出去,只是露出了半张脸,目光锐利地落在阿祥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
阿祥猛地抬头,看清沈前锋脸的瞬间,那双惊惶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溺水者抓到浮木的光芒。他嘴唇哆嗦着,张了好几次,才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想喊“沈大哥”又怕引来外人,只能用力地点着头,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腿软,还踉跄了一下,几乎是滚进了门内。
沈前锋迅速关门,落栓,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像一阵风。铁栓“咔哒”落位的声音,让阿祥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下去。
“沈……沈大哥!”阿祥一进门就瘫软在地,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后怕,“我……我找到你了……我真的找到你了……”
他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混着脸上的泥垢,冲出两道弯弯曲曲的白痕。这个在码头摸爬滚打、早就学会用倔强伪装自己的少年,此刻终于卸下了所有防备,露出了属于他年龄的脆弱。
沈前锋没有立刻扶他,而是先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再次确认院子里和巷口都没有异常,这才蹲下身,压低声音:“怎么回事?慢慢说。有人跟踪你?”
阿祥用力摇头,摇到一半又赶紧点头,手忙脚乱地比划着,语无伦次:“我……我按你说的,放了火就往东边跑,躲在那个破庙里……可昨天后半夜,我想换个地方,刚出庙门,就感觉……感觉背后有眼睛盯着我!”
他的声音发颤,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像是又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不是日本兵,也不是黑狗子(伪警察)……是‘三江会’那帮杂碎!我认得他们的打扮,短褂子敞着怀,腰里别的不是枪,是亮闪闪的短斧和攮子(匕首)!”
“三江会?”沈前锋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个帮派他有所耳闻。盘踞在甬宁码头几十年,说是帮会,其实就是一群抱团的地痞流氓,平日里收保护费、放高利贷,什么肮脏钱都赚。日本人来了之后,他们没怎么抵抗就投了靠,帮着日军看管码头,搜查可疑人员,算是日伪手里的一条恶犬,专咬自己人。
可他们为什么会盯上阿祥?一个在码头底层挣扎求存,偶尔替他跑跑腿、打探点无关紧要消息的少年,怎么会入了这帮人的眼?
是因为阿祥之前替他打探日军物资运输的消息,不小心触碰了“三江会”在码头的什么利益?毕竟这帮人与日军勾结,私下里肯定也借着码头做些走私贩运的勾当,容不得旁人窥探。
还是……自己从看守所救走潘丽娟的事情,虽然暂时瞒过了日军明面上的搜捕,却被这些盘踞在码头周边的地头蛇嗅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他们的耳目,可比日军那些外来的兵要灵通得多。
“他们跟上你了?”沈前锋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跟……跟了一段。”阿祥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得很明显。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属于他年龄的狡黠和狠劲,像是在说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我钻了城南的臭水沟,那地方他们肯定嫌脏!又翻了两道塌了的墙,在只有老鼠才走的窄巷子里绕了大半夜,把他们甩了!我保证,绝对甩掉了才敢往这边来的!”
他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胳膊上一道新鲜的擦伤,伤口还没结痂,沾着泥污,显然是昨夜亡命奔逃时留下的印记。
沈前锋看着少年苍白而倔强的脸,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惊魂未定,却已经重新燃起了一点光亮。心中的疑虑稍减——阿祥这孩子虽然年纪小,但在码头练就的警觉和生存本能,比很多成年人都要强。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凝重。
他从空间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囊,又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粗粮饼子,递了过去。这是他之前储备的应急食物,虽然口感粗糙,但管饱。
阿祥接过来,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啃起来,饼渣掉得满身都是,噎得直伸脖子。沈前锋又把水囊递到他嘴边,他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才算顺过气来,眼里的神采也恢复了些。
沈前锋的目光越过阿祥脏兮兮的头顶,投向窗外那方狭小的、已经彻底亮起来的天空。晨光已经变得刺眼,透过铁栏杆,在地上投下清晰的阴影。
“三江会”……他们的触角,似乎比他预想的伸得更长,也更敏感。看来这码头的浑水下面,藏着的恐怕不止是日军的阴谋,还有这些本土恶势力与侵略者勾结的龌龊。
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昏迷的潘丽娟,她昨夜发烧时,无意识中反复念叨的那几句“码头…有问题……盯紧…船……”,此刻像冰冷的预言,在他耳边缓缓回荡。
这刚刚看似暂时安稳的避风港,四周的阴影里,仿佛又多了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日军、特高课、伪警察,现在再加上这个地头蛇帮派“三江会”……他们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沈前锋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膝盖,发出规律的轻响。他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下一场风暴,恐怕已经在路上了。而这一次,战场或许会从看守所,转移到那片鱼龙混杂的码头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