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催更的书友加更第二章)
安全屋里静得能听见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潘丽娟躺在简陋的床板上,身下垫着沈前锋从自己铺位匀出来的干燥稻草和那条薄毯。她不再像前两日那样因高烧而剧烈挣扎,但情况并未好转,反而沉入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安静。只有胸腔不规律的起伏和间或一次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破碎的喘息,证明她还在顽强地与死神角力。
沈前锋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已经这样守了大半夜,每隔一段时间,就用浸了凉水的布巾擦拭潘丽娟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布巾是扯破了他一件里衣得来的,水是从那“地方”取出的、烧开后又放凉的纯净水。
老周靠在门边的阴影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屋角,少年阿祥蜷在草堆里,似乎睡着了,但偶尔细微翻动的身体显露出他并未真正安眠。空气里混杂着烟草味、潮湿的霉味,以及从潘丽娟伤口处散发出的、淡淡消毒药水和隐约脓腥混合的怪异气味。
沈前锋拧干布巾,正准备再次覆上她的额头,动作却猛地顿住。
潘丽娟的手,不知何时从薄毯下伸了出来,冰凉的手指痉挛般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她的头在枕上无意识地左右摆动,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的音节。
沈前锋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近。
“……跑……快跑……”她的声音含混,带着梦魇的惊惧。
沈前锋的心沉了下去,知道她又陷入了被捕那日的恐怖回忆中。他轻轻拍着她的手臂,试图安抚。
但紧接着,几个清晰的词语,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耳膜。
“名单……码头……名单在……”
声音戛然而止,她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沈前锋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几秒后,她用一种近乎气音的、断断续续的语调,挤出了一个更短的词:
“……有鬼……”
这两个字落下,仿佛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沈前锋手腕的手指骤然松开,软软地垂落下去。她的呼吸重新变得微弱而绵长,似乎又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沈前锋缓缓直起身,动作僵硬。屋内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被破窗外渗入的夜风一吹,冰凉刺骨。
名单。码头。有鬼。
这三个词,像三块冰冷的巨石,接连砸进他的心里,激起惊涛骇浪。
潘丽娟在被捕期间,在被审讯、受刑的间隙,一定听到了什么!不是关于日军的一般性情报,而是关乎内部,关乎她所在的组织,关乎……潜伏的叛徒!
“鬼”,在他们的话语体系里,通常指的就是内奸、叛徒。
她听到了关于一份名单的消息,这份名单可能在码头,而这份名单关联着一个内奸!
沈前锋的思绪飞速运转。是日军故意放出的假消息,用以离间和制造混乱?还是她真的无意中截获了关乎生死存亡的秘密?如果是后者,那这个“鬼”是谁?名单上又记录了什么?是潜伏人员的名单,还是……与日伪有牵连的人员记录?
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扫过屋内。
老周依旧在抽烟,烟雾缭绕,让他的面容有些模糊。阿祥在屋角翻了个身,发出轻微的鼾声。
安全屋的位置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老周是经验丰富的老交通员,阿祥是个机灵但底细尚未完全摸清的少年。潘丽娟的呓语,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让沈前锋看每个人的眼神里,都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审视。
他不能声张,甚至不能立刻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老周。信任是此刻最脆弱也最宝贵的东西。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打草惊蛇,或者引发不必要的恐慌。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稳住潘丽娟的伤势。只有她清醒过来,才能获得更确切的信息。
他再次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度似乎比刚才降下去一点点,但依旧烫手。他不再犹豫,意识沉入那片只有他能感知的“仓库”。十五立方米的空间,因为之前的大量消耗,显得空旷了些。他绕过堆放的食物、清水和部分武器弹药,精准地找到了存放药品的区域。
他取出一板用铝箔包裹的药片,迅速掰下两粒。然后又拿出一个小的密封玻璃瓶,里面是透明的液体。他背对着老周和阿祥,用身体挡住大部分动作,极其快速地将玻璃瓶里的液体吸入一个一次性注射器内。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对老周低声道:“周伯,帮我扶她一下,得再喂一次药。”
老周没说话,默默将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别回腰后,走过来,用那双粗糙但稳定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潘丽娟的头颈托起一点。
沈前锋将药片小心地放入潘丽娟舌下,又给她喂了点水。然后,他撩开毯子一角,找到她手臂上一处相对完好的皮肤,用蘸了酒精的棉球消毒,将注射器里的药液缓缓推入她的静脉。
这是他带来的最后几支广谱强效抗生素之一。如果这个再不起作用,他恐怕就真的要束手无策了。
老周看着他熟练而奇异的操作,看着他手中那些从未见过的药片和注射器,昏黄的眼睛里目光闪动,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他只是等沈前锋做完一切,重新为潘丽娟盖好毯子后,才用沙哑的嗓音低沉地说了一句:“这丫头,命硬。”
沈前锋点点头,没说话。他重新坐回矮凳上,目光落在潘丽娟苍白而宁静的睡颜上。
名单,码头,有鬼。
这三个词,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原本以为救出她,只是这场残酷斗争中的一个阶段性胜利,现在看来,她带出来的,可能是一个足以引爆整个甬城地下斗争的、滚烫的秘密。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安全屋仿佛成了惊涛骇浪中一叶微不足道的扁舟。而潘丽娟无意识吐露的真言,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沈前锋握了握拳,感受着掌心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湿意。他必须让她活下来,必须从她这里得到更确切的信息。在这之前,他需要绝对的警惕,对每一个人,包括这间看似安全的小屋。
他看了一眼呼吸似乎平稳了些的潘丽娟,心中默念:坚持住,把你听到的,都告诉我。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望向外面死寂的黑暗,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夜幕,看清那个隐藏在码头区的、名为“鬼”的阴影。
夜,还很长。而危机,已悄然换了一副面孔,潜伏在信任与怀疑的缝隙之间。他必须在她下一次开口前,做好万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