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低矮的窗户用木板钉死了大半,只留下几道缝隙,漏进些微天光,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痕。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味,混杂着老周烟袋锅里冒出的、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
阿祥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让本就沉闷的屋子里漾开了无形的波纹。
“三江会?”老周嘬了一口烟袋,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烟雾从他鼻孔里缓缓逸出,“你确定?”
阿祥用力点头,脸上还带着疾跑后的潮红,他抓起桌上一个粗瓷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水,用袖子一抹嘴,急切地解释道:“确定!我绕了好几个圈子,躲在烂鱼筐后面看得真真的!那几个人胳膊上露着青瘆瘆的纹身,腰里别着短斧头,就是三江会那帮杂碎的打扮!不是日本人的黑裤子,也不是二狗子(伪军)的黄皮!”
沈前锋靠在墙边,双手抱臂,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手肘。他没有看阿祥,目光落在那些从木板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柱中飞舞的尘埃上,思绪却在快速转动。
三江会。这个名字他听老周提起过。甬城码头的地头蛇,势力盘根错节,手下聚拢着一大批苦力、船工和亡命之徒。会长姓雷,外号“雷炮”,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日本人来了之后,三江会明面上顺从,帮着维持码头“秩序”,暗地里也没少干走私、收保护费的勾当,与日伪当局的关系十分微妙,既像是一条摇尾巴的狗,偶尔又会为了利益龇龇牙。
这样一个地头蛇,为什么会突然对阿祥这样一个在码头捡剩饭、偶尔偷点零碎东西的半大孩子感兴趣?阿祥虽然机灵,但在三江会眼里,不过是最底层的小蚂蚁,踩死了都不会多看一眼。跟踪他,毫无道理。
除非……阿祥身上,或者与阿祥相关的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沈前锋的脑海里浮现出那晚在码头仓库区,阿祥点燃“野火”制造混乱后,在街角一闪而过的瘦小身影,以及他身后那几个模糊的黑影。当时情况危急,他只以为是日军或伪军的暗哨,现在想来,那几人行动的姿态,确实更符合地痞帮派的做派,而非训练有素的军人。
他们是从那时候就开始盯上阿祥的?还是更早?
“祥子,”沈前锋开口,声音平稳,打破了屋内的沉默,“你再仔细想想,最近除了帮我们打探消息,还有没有做过别的?或者,有没有碰到什么特别的事,惹到过三江会的人?”
阿祥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努力回想,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没有啊,沈大哥!我最近老实得很,就按你和周伯吩咐的,盯盯鬼子的巡逻队,看看码头哪儿多了新岗哨。偷……拿东西都少了,怕惹麻烦耽误正事。”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哦,前两天,是在鱼市口那边,看到三江会两个收账的,在砸一个老渔民的摊子,我……我隔着人群骂了他们两句,扔了块石头就跑了,他们没看清是我吧?”
这种程度的冲突,似乎也不足以让三江会派人专门跟踪他。
老周磕了磕烟袋锅,里面的灰烬簌簌落下,他沉声道:“三江会那帮人,无利不起早。他们盯上祥子,绝不会是因为一句骂、一块石头。这里面有事。”
“事在哪里?”沈前锋追问,目光锐利起来,“是在祥子本身,还是在他最近接触的人?”他的视线扫过阿祥,最终落在里间那扇虚掩的门上——潘丽娟正在里面昏睡。
阿祥最近接触最多、最核心的,就是他们这个刚刚经历劫难、尚未完全恢复元气的临时小组。是他沈前锋,是老周,更是身份特殊、刚刚从日军看守所里被救出来的潘丽娟!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沈前锋的脑海。
松井。那个老狐狸。
松井在明面上的搜捕失败后,登报悬赏是阳谋,但以他的狡诈,绝不会只有这一手。他会不会动用了甬城地面上的其他力量?比如,这些熟悉本地情况、耳目灵通的地头蛇?
如果三江会接受了松井的暗中委托,协助搜寻“南洋商人”或者“越狱的地下党”,那么,任何在近期行为异常、或在敏感区域出现过的生面孔,都会进入他们的视线。阿祥这样一个半大孩子,最近却不像以前那样只是为了糊口在码头瞎转,而是有目的性地在特定区域徘徊,这本身就可能引起了那些无处不在的帮派眼线的注意。
跟踪阿祥,不是为了阿祥本人,而是为了顺藤摸瓜,找到阿祥背后的人!
想通了这一层,沈前锋感觉背脊微微发凉。他一直将主要精力放在应对日伪军警宪特的明枪暗箭上,却差点忽略了这些盘踞在阴影里的地头蛇。这些人的威胁程度或许不如正规日军,但他们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对甬城的大街小巷、三教九流了如指掌。被他们盯上,麻烦程度未必更低。
“周伯,”沈前锋看向老周,语气凝重,“三江会,和日本人的特高课,或者宪兵队,有没有更深的勾结?”
老周沉吟了一下,缓缓摇头:“说不准。雷炮那个人,滑溜得很。他跟日本人合作,是为了捞好处,站稳脚跟。但要说死心塌地给日本人当狗,把身家性命都押上,我看未必。他也在观望风色。不过,如果日本人给出的价码足够高,或者抓住了他什么致命的把柄,那就难说了。”
他叹了口气,脸上深刻的皱纹显得更加清晰:“这甬城的水,浑得很呐。日本人、伪政府、咱们、军统,现在再加上这些帮会……唉。”
沈前锋默然。老周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松井很可能确实向三江会施加了压力或许以重利,让这些地头蛇也加入了这张搜捕的大网。
阿祥看着两个大人严肃的表情,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脚,小声说:“沈大哥,周伯,我……我是不是惹祸了?”
沈前锋走过去,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不关你的事。是狐狸尾巴藏不住,我们自己不够小心。”他顿了顿,吩咐道,“从今天起,你暂时不要出去活动了,就留在这里。需要打听什么,告诉周伯,让他安排更稳妥的人去。”
阿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自己还能行,但看到沈前锋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低下头“嗯”了一声。
“看来,码头那边,比我们想的更复杂。”沈前锋走到窗边,从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外面是狭窄、脏乱的后巷,晾晒着破旧的衣物,看不到多少阳光。“一个扩建计划,引来了日本人的重兵,现在连地头蛇也伸进了触角……”
他感觉到,一张更为隐蔽、也更为粘稠的网,正在向着他们,向着整个码头区,悄然罩下。这码头的水,底下潜藏的,恐怕不只是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