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空气,与龙江船厂截然不同。船厂的空气里,是江水的潮气,木料的清香,还有铁炉里那股子火燎燎的味道。而京城的空气,是沉闷的,厚重的,仿佛凝结了无数看不见的权力和欲望,吸进肺里,都让人觉得胸口发堵。
张伟刚在驿站落下脚,曹正淳便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房里。
“大人,情况不妙。”曹正淳的脸上,没有了在船厂时的那份悠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居京城的警惕,“您那份奏折,还有那门炮,在朝堂上,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压低了声音:“兵部尚书齐泰,联合了工部尚书茹瑺,在陛下面前,连上了三道折子。第一道,弹劾您一个造船的,越俎代庖,干涉军国重器,是为‘不知本分’。第二道,说您那新炮,工艺诡奇,耗费巨大,是‘奇技淫巧,靡费国帑’。第三道最狠,说您一个白身,骤登高位,便急于邀功,蒙蔽圣听,其心可诛。”
张伟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脸上没什么表情:“户部的傅尚书呢?”
“傅大人倒是为您说了几句话。”曹正淳的嘴角,撇出一丝讥诮,“但也只是说您年轻有为,或是一时心切,希望陛下念在您造船有功的份上,从轻发落。说白了,他是在和稀泥。毕竟,为了您一个前途未卜的山长,同时得罪兵、工两位尚书,不划算。”
张伟点了点头,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陛下怎么说?”这才是关键。
“陛下把所有折子都留中了,不批,也不驳,只说了一句‘等张伟到了,朕要亲自问问’。”曹正淳道,“但宫里传出话来,陛下这几天,一有空就去武英殿,围着您那台‘膛线机’模型看,有时候一看就是半个时辰。谁也不知陛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张伟笑了。
皇帝的态度,就是最好的态度。不怕他看,就怕他不好奇。只要他好奇,自己就有赢的机会。
“让他们闹。”张伟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闹得越凶,陛下就越想看看,我这个‘其心可诛’的家伙,到底捣鼓出了个什么宝贝。”
三日后,奉天殿。
朱元璋高坐龙椅,面沉如水。底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
张伟一身崭新的七品官服,站在大殿中央,显得有些形单影只。这是皇帝临时赏的,一个不入流的工部员外郎虚职,仅仅是为了让他有资格站在这座大明朝的权力中心。
他的对面,站着兵部尚书齐泰。一个年过五旬,精神矍铄的男人。
“陛下!”齐泰出列,声如洪钟,“臣有本奏。龙江船厂山长张伟,擅自研发军国利器,不思报备兵部,反而故弄玄虚,直达天听。此举,无视朝廷法度,藐视兵部职权。若不严惩,恐人人效仿,届时,国家军备,将乱成一锅粥!请陛下治其大不敬之罪!”
“臣附议!”工部尚书茹瑺立刻跟上,“张伟本职是造船,却不务正业。其所谓新炮,工序繁复,耗费不菲,与我军器监传承百年的铸炮法,大相径庭。此等舍本逐末之举,实不可取!”
户部尚书傅友德,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底下众人,最后,落在了张伟身上。
“张伟,他们说的,你可认?”
“回陛下,臣不认。”张伟的声音,平静而清晰,“臣只认一个理。那就是,如何能让我大明的军队,用上最好的火炮,打最硬的仗。”
他没有去辩解什么“越俎代庖”,而是直接切入核心。
“齐尚书说臣藐视兵部,敢问尚书大人,兵部军器监所造之炮,八百步外,可否命中靶心?”
齐泰一愣,冷哼一声:“战场之上,千炮齐发,覆盖即可,何须苛求百步穿杨?”
“茹尚书说臣的炮,耗费不菲。敢问尚书大人,军器监铸炮,一月可得几门?废品又有几根?”
茹瑺脸色一僵,支吾道:“军国机密,无可奉告。”
“哈哈哈哈……”张伟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大殿中回荡,“好一个‘覆盖即可’,好一个‘无可奉告’!说白了,就是打不准,造得慢!拿着我大明上百万的军费,养着数千的工匠,就造出了一堆只能听个响的铁疙瘩!这就是两位尚书大人,引以为傲的‘祖宗之法’?”
“你!”齐泰和茹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伟,说不出话来。
“放肆!”
“竖子狂悖!”
大殿之上,一半的官员,都站出来呵斥张伟。
“都给咱闭嘴!”
龙椅上,朱元璋猛地一拍扶手,一声怒喝,瞬间让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地盯着张伟:“你说你的炮,打得准,造得快。他们说他们的炮,稳妥可靠,合乎规矩。咱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
“光说不练,都是放屁!”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朕今天,就在这禁宫大内,给你们搭个台子。兵部,把你们最好的炮,最好的炮手,都给咱拉出来。张伟,你也一样。”
他指了指殿外,那片开阔的禁军校场。
“就在那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比一比。谁的炮打得远,打得准,射得快,谁就有理。输了的那个……”
朱元璋的眼神,变得冰冷无比。
“自己脱了官服,滚回家种地去!”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帝竟然要把这件事,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来解决。这已经不是一次简单的武器测试了,这是一场赌上了官位和前途的生死对决。
齐泰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镇定下来。他有军器监最好的炮,最精锐的炮手,四十年铸炮的经验,他不信自己会输给一个毛头小子和一个来路不明的怪炮。
“臣,遵旨!”他咬着牙,躬身领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张伟身上。
他孤身一人,在京城毫无根基。他的炮,只有一门样品。他的炮手,一个都没有。
这,是一个必输之局。
张伟却仿佛没看到众人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他抬起头,迎向朱元璋的目光,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笑意。
“臣,遵旨。”
他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一个在所有人面前,将旧时代彻底碾碎的机会。
他看着齐泰,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齐泰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答应了一件,非常,非常愚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