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整个龙江总船厂便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水面,荡漾开无数的波纹,最终汇聚成一股喧腾的巨浪,扑向了江边的三大船坞。
今天,是三艘新船下水的日子。
这不仅是鲁平和林默两位总工头之间一场赌气的终局,更是官匠与野匠两个群体,在经历了无数次摩擦、争吵、乃至融合之后,递上的一份答卷。
西边船坞,鲁平的地盘上,官匠们个个挺胸凸肚,身上的工服洗得干干净净,仿佛不是来参加下水仪式,而是来参加自家闺女的婚礼。他们看向东边船坞的眼神里,带着七分的不屑和三分的警惕。
东边船坞,林默的天下里,野匠们则显得松散许多。他们三五成群地或坐或站,嘴里叼着草根,手里盘着核桃,用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懒洋洋地回敬着对面的官匠。
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之间,是那座最大的中央船坞。负责建造“混江龙”的工匠们,成分最为复杂,既有鲁平派来的结构大师,也有林默贡献的得意弟子。此刻,他们站在中间,表情最为尴尬,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活像夹在婆媳中间的受气丈夫。
张伟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举起手中的一面小旗,用力向下一挥。
“下水!”
“咚!咚!咚!”
三面大鼓,同时擂响。
最先动起来的,是鲁平改造的那艘福船。工匠们砍断缆绳,抽掉船底的支撑木。那艘被鲁平命名为“镇远”号的巨船,发出一阵沉闷的呻吟,庞大的船身缓缓滑向江面。
“噗通——”一声巨响,仿佛一头巨鲸落水,掀起了半人高的浪花。船身在水中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便稳稳地定了下来。它吃水很深,宽阔的甲板几乎与水面平行,两侧加固的铁皮在晨光下闪着森冷的光。十几个黑洞洞的炮口,如同一只只怒睁的眼睛,沉默地瞪视着江面。
“好!”官匠阵营里,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哼,水上铁棺材,跑得动吗?”东边,有野匠不屑地撇了撇嘴。
话音未落,林默的鸟船也动了。它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轻盈得像一片落叶。船身狭长,线条流畅,船头高高翘起,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猎隼。林默给它取名“破风”,简单直接。
“破风”号在水面上只是轻轻一点,便灵活地转了个身,仿佛一位技艺高超的舞者。
“漂亮!”野匠们吹起了响亮的口哨。
“呵,浪大点别给吹翻了!”西边,官匠们立刻反唇相讥。
最后下水的,是万众瞩目的“混江龙”。它不像“镇远”号那般笨重,也不似“破风”号那般轻佻。它滑入水中时,动静不大,却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冲势,在江面上划出了一道笔直而又深邃的水线。它有着福船的宽底,保证了稳定性,又有着鸟船的尖头,破开水浪。整艘船,像一头蛰伏的蛟龙,兼具了力量与速度的美感。
两边的工匠,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看着这艘集两家之长的“怪物”,眼神复杂。
“比赛开始!”张伟的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卷成的喇叭,传遍了整个江岸,“规则很简单!绕过下游三里外的浮标,先回来者胜!”
“开船!”
鲁平和林默,几乎是同时在各自的船上,发出了怒吼。
三艘船,扬起了同样大小的硬帆。
几乎是在帆吃满风的一瞬间,“破风”号就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窜了出去,瞬间就将另外两艘船甩在了身后。狭长的船身带来了极小的水阻,它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哈哈哈哈!老鲁,你那船是绑了石头吗?要不要我用绳子拉你一把?”林默站在船头,意气风发,声音顺着风飘了过来。
鲁平的脸黑得像锅底。他的“镇远”号,如同一个笨拙的胖子,吭哧吭哧地在后面追赶,速度慢得让人着急。船上的官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连给船长报航向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混江龙”的速度,介于两者之间。它虽然不如“破风”号快,但比“镇远”号,明显要灵活得多,稳稳地跟在第二位。
很快,“破风”号第一个绕过了浮标,开始返航。林默和他的野匠们,已经开始提前庆祝了。
“赢定了!回去让鲁大头请喝酒!”
“什么水上堡垒,我看是王八壳子,动都不动!”
然而,就在此时,张伟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一阶段,速度测试结束!‘破风’号第一,‘混江龙’第二,‘镇远’号第三!现在开始第二阶段,机动性与火力测试!所有船只,向江心靶场前进,攻击移动靶!”
江心,不知何时,已经用绳索拉起了一排排木筏,木筏上,固定着几十个稻草人做成的靶子。木筏被水流带动,正在缓缓移动。
林默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海上对决,唯快不破。这是他的信条。可他的船,为了追求极致的速度,牺牲了太多东西。船身太轻,结构也相对脆弱,根本无法承载重型火炮。船上只零星布置了几门小炮,聊胜于无。
“开炮!”鲁平的怒吼,像一声惊雷。
之前还慢吞吞的“镇远”号,此刻,终于展现出了它作为“海上堡垒”的狰狞面目。它稳稳地停在江心,宽阔的船身在水面上纹丝不动,如同一个坚固的炮台。
“轰!轰!轰!”
船身一侧,七八门新式线膛炮,同时发出了怒吼。尖锐的呼啸声,撕裂了空气。炮弹出膛的巨大后坐力,只是让“镇远”号的船身,微微晃动了一下。
远处的移动靶阵,瞬间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砸中。木屑与草屑齐飞,几十个靶子,顷刻间就被打得稀巴烂。
一轮齐射,便清空了半个靶场。
整个江岸,一片死寂。
之前还在嘲笑“镇远”号的野匠们,此刻一个个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他们看着那艘如同海上刺猬般的巨船,眼神里只剩下了震撼。
“他娘的……”一个野匠喃喃自语,“这哪是船,这分明是座会移动的炮台啊……”
林默的脸色,一片煞白。他引以为傲的速度,在这样绝对的、碾压性的火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打不过,跑得过?人家一轮齐射,覆盖的范围比你跑得还快!
“哈哈哈哈!”鲁平的笑声,传遍了整个江面,充满了扬眉吐气的畅快,“老林!你那渔船,是准备过来给老子捞鱼的吗?看清楚了,这!才叫战船!”
然而,他的笑声还没停,江面上,异变陡生。
一直表现平平的“混江龙”,突然动了。它没有去攻击那些固定的靶子,而是猛地一个加速,船头一转,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径直朝着“镇远”号的侧后方冲了过去。
“他要干什么?”所有人都愣住了。
“混江龙”的速度极快,转眼间就切入了“镇远”号火炮的射击死角。福船虽然火力凶猛,但船体笨重,转向缓慢,船上的炮也都是固定在两侧的,根本无法攻击紧贴着自己屁股的目标。
“混江龙”的船头,也开了两个炮口。
“轰!轰!”
两发炮弹,精准地落在了“镇远”号的船舵附近,溅起了巨大的水花。虽然这只是演习,用的是没有装药的实心弹,但谁都看得出来,如果这是实战,那“镇远”号的船舵,此刻已经凶多吉少。
一艘失去了转向能力的“海上堡垒”,那就真的成了一口“水上铁棺材”。
鲁平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艘如鬼魅般绕到自己身后的“混江龙”,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混江龙”的船长,是火眼彪。他站在船头,咧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朝着鲁平,遥遥地拱了拱手。
岸上,再次陷入了寂静。
如果说“镇远”号的齐射,震撼了野匠。那“混江龙”的突袭,则惊醒了官匠。
一个完美的死局。
“破风”快,但没牙。“镇远”牙尖嘴利,但腿脚不便。“混江龙”则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既有不俗的速度,又有在关键时刻能一击致命的毒牙。
测试结束了。没有胜利者,或者说,人人都是失败者。
鲁平和林默,站在各自的船上,隔着江水,遥遥相望。两人脸上的得意和骄傲,都已褪去,只剩下深深的思索。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那艘静静停在江心的“混江龙”。
张伟走下点将台,来到江边。
“都看明白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速度、火力和结构,一艘真正的战船,三者缺一不可。你们一个,是把刀磨得飞快,却忘了安刀柄。一个,是把锤子造得山一样大,却忘了自己能不能挥得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鲁平和林默。
“我明天,就要去京城。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们两个,就都给我想清楚。到底是要继续当个瘸子,还是要一起,造出一个真正的,能纵横四海的怪物出来。”
说完,他转身离去,不再看身后的任何人。
鲁平和林默,沉默了许久。
最终,是鲁平这个犟了一辈子的老头,先开了口。他朝着东边船坞的方向,瓮声瓮气地吼了一句:“老林!晚上,老地方,喝一杯?”
林默靠在桅杆上,用手摸了摸自己那艘“破风”号优美的船身,许久,才低低地回了一声。
“我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