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去了?”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靶场上空炸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宋廉脸上的嘲讽,僵在了嘴角。他身后的军器监众人,更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不可能!”那个年轻主事,失声叫道,“八百步!怎么可能正中靶心?就算是蒙,也不可能!更何况是穿过去?那靶子可是三寸厚的松木板!”
“林默!”张伟看向望台,声音平静,“你确定?”
林默没有回答,他只是从望台上,拿起一面红色的小旗,用力地挥了三下。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信号,代表着“命中目标,且造成有效毁伤”。
鲁平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声洪亮,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他拍着自己那门宝贝炮,像是在夸奖自己的孩子:“听见没有!听见没有!这才叫炮!你们那个,叫烧火棍!”
宋廉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靶子,恨不得自己长出一双千里眼。
“我不信!”他咬着牙,对身后的一个亲兵喝道,“去!跑过去看看!亲眼看看!”
那个亲兵领命,飞也似的朝靶子跑去。
这等待的工夫,对于宋廉等人来说,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而张伟这边,却悠闲得像是来郊游的。
“鲁师傅,别闲着。”张伟说道,“给兵部的大人们,再演示一下。这次,打靶子左边那棵歪脖子树。”
“好嘞!”鲁平兴致高昂。
装填,瞄准,点火。
“啾——”
又是一声尖啸。
片刻后,望台上的林默,再次举起了代表命中的红旗。
“报告山长!命中歪脖子树,削断了一根大树杈!”
如果说第一炮是运气,那这第二炮,就让所有质疑的声音,都哑了火。
军器监的工匠们,看着那门其貌不扬的青黑色火炮,眼神已经从不屑,变成了震惊,甚至是恐惧。这种指哪打哪的精度,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怎么可能……他们的炮,是怎么瞄准的?”一个老工匠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那个跑去看靶子的亲兵,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他脸色煞白,气喘吁吁,手里还举着一块木头碎片。
“大……大人……”他跑到宋廉面前,将木片递了过去,声音都在发抖,“真的……真的穿过去了!靶子正中间,一个碗口大的洞,边缘光滑,是被高速旋转的弹头,硬生生钻过去的!”
宋廉接过那块木片,手指都在颤抖。他能清晰地看到,木头断裂的纤维,都呈现出一种螺旋状的撕裂痕迹。
铁证如山。
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输了。
输得体无完肤。
射程、精度,被对方碾压。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项,射速。
可当他看到鲁平的徒弟,已经不紧不慢地,开始准备第三次装填时,他知道,这最后一项,也不用比了。
对方从开炮到完成下一次装填,整个过程,比他们清理一个炮膛的时间还要短。
“宋大人。”张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比试,还继续吗?”
宋廉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人用鞋底,左右开弓,狠狠地抽了几十下。
“张山长……技艺高超,宋某……佩服,佩服。”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 “那……图纸和工匠的事……”
“宋大人觉得,我这门炮,如何?”张伟不答反问。
“神乎其技,国之利器。”宋廉艰难地说道。
“既然是国之利器,那自然是要献给陛下的。”张伟笑了笑,“不过,不是献给兵部,而是献给我张伟,亲自献给陛下。这门炮,连同它的图纸,工序,以及最重要的‘膛线机’,不日就将作为样品,送往京城。到时候,由陛下亲自定夺,这东西,到底该归谁管,该怎么用。”
他看着宋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相信,陛下圣明,自有公断。就不劳宋大人和兵部,替陛下操心了。”
这话,直接把宋廉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把东西直接送到皇帝面前,让皇帝来做最终裁决。这是最阳谋的阳谋。兵部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皇帝决定之前,再搞什么小动作。
宋廉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栽了。他来的时候,气势汹汹,想的是一举拿下技术,顺便打压张伟。现在,却成了人家展示成果,直达天听的垫脚石。
“下官……告辞。”
宋廉带着他的人,灰溜溜地走了。那门威风凛凛的“神威大将军”炮,被孤零零地丢在靶场上,像一个笑话。
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鲁平和一众官匠们,爆发出了一阵畅快淋漓的哄笑。
“痛快!他娘的,真痛快!”鲁平一巴掌拍在炮身上,“这比打了胜仗还痛快!”
张伟却没有笑。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回合。把炮送到京城,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
三天后,应天府,皇城。
朱元璋的面前,摆着三样东西。
一门崭新的,青黑色的线膛炮。
一台结构精巧,但略显粗糙的“膛线机”模型。
还有一份张伟亲笔写的,长达万字的奏折。里面详细阐述了新式火炮的制造原理、性能优势,以及最重要的——它将如何改变未来的海战模式。
朱元璋没有先看炮,也没有看奏折。他绕着那台“膛线机”模型,走了三圈。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曾握过锄头,也握过屠刀的手,轻轻地转动了模型的摇柄。
看着那根螺旋导杆,带动着小小的刻刀,做出精准的往复运动,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蒋瓛。”
“臣在。”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从阴影中走出。
“你信不信,就这么个玩意儿,比你那一万个锦衣卫,还要顶用?”朱元璋问道。
蒋瓛心中一凛,垂首道:“臣愚钝。”
“你不懂。”朱元璋笑了,那笑容,像个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这东西,是‘理’。是天底下最霸道的‘理’。有了它,咱想让谁的炮打得准,谁的炮就打得准。咱想让大明的炮,比所有人的都准,它就能比所有人的都准。”
他拿起张伟的奏折,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越看,他脸上的笑意就越浓。
当他看到张伟在奏折的最后,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时,他忍不住拍案叫绝。
张伟的建议是:新式火炮的技术,不应该由任何一个部门独占。他请求陛下,成立一个全新的机构,名为“军工总监”,由陛下亲自掌管。这个机构,不负责生产,只负责研发、制定标准和验收。
龙江船厂、军器监,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其他军工作坊,都将作为生产单位,按照“军工总监”下发的图纸和标准进行生产。谁生产的合格品多,质量好,谁就能得到更多的订单和奖励。
这,是把竞争机制,引入了国家军工体系。
“好一个张伟!”朱元璋将奏折,重重地拍在桌上,“他这是不想让咱的工匠们,再抱着金饭碗要饭!他是要让咱手底下这几头会下金蛋的鹅,互相赛跑啊!”
这一招,釜底抽薪,彻底打碎了兵部想要垄断技术的念想,也避免了张伟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他把裁判权,连同最终的利益,全都交还给了皇帝。
而他自己,则从一个“技术持有者”,摇身一变,成了这个新规则的“提议者”和“标准制定者”。
“传旨。”朱元璋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工部尚书,还有那个张伟,都给咱滚进宫来。咱要亲自问问他们,这鹅,到底该怎么赛跑!”
一场围绕着新式火炮和军工体系改革的风暴,即将在朝堂之上,拉开序幕。
而在千里之外的龙江船厂,没人关心朝堂上的风云。
鲁平和林默,正红着眼睛,站在两个相邻的船坞边上,进行着最后的较劲。
“老林,你那渔船,刷好桐油没?可别下了水就漏啊!”
“老鲁,你那铁棺材,配重算好了吗?小心头重脚轻,一个浪打过来,直接给咱表演个倒栽葱!”
在他们身后,三艘形态各异的战船,已经初具雏形。
鲁平的福船,像一头蹲伏的巨兽,厚重、威严,甲板上密密麻麻的炮口,令人望而生畏。
林默的鸟船,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鹰,修长、轻盈,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速度感。
而最中间的那艘“混江龙”,则像一个兼具了两者气质的怪物。它有着福船稳固的船底,却有着鸟船般尖锐的船头和流畅的船身。
它静静地停在船坞里,像一头沉睡的蛟龙,等待着惊涛骇浪,将它唤醒。
“明天,就下水!”张伟站在高处,看着这三艘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战船,看着下面那两群既互相竞争又彼此融合的工匠,下达了命令。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到时候,谁输了,可别哭鼻子!”
“谁哭谁是孙子!”鲁平和林默,异口同声地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