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总算是停了。
太阳一出来,把格物坊里里外外照得清清楚楚,也把那一片烂摊子照得明明白白。
工匠们默默地收拾着残局,谁也不说话。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味、木头泡烂了的酸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一个劲儿地往人鼻子里钻。
机械研发部的车间里,气氛最是压抑。鲁平,那个平日里嗓门最大、腰杆最直的汉子,正蹲在“鲁班神尺”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导轨上那几块新出现的锈斑。那几点难看的红褐色,像针一样,扎得他心里生疼。
张伟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他没说那些“没关系”、“别难过”的废话,只是走过去,拍了拍鲁平的肩膀。
“行了,别跟个大姑娘似的。”张伟的声音很平静,“昨天喊的口号都忘了?咱们得报仇。”
鲁平猛地抬起头,眼里全是红血丝:“报仇?找谁报仇?找老天爷吗?”
“对,就找老天爷!”张伟的目光扫过车间里所有无精打采的工匠,“老天爷用一场雨,把咱们的脸打得啪啪响。咱们就得造出个东西,把这巴掌狠狠地扇回去!让它以后再也没法欺负咱们!”
他停顿了一下,提高了音量,喊出了一个名字:“陶升!”
人群里,一个皮肤黝黑、看着很精神的年轻人立刻站了出来,大声应道:“在!”
他就是窑炉部的负责人,陶升。一个玩了一辈子火,看火色就知道脾气的牛人。
“从今天起,格物坊所有的事情都先停一停。”张伟看着他,语气不容商量,“人手、材料、钱,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我只有一个要求,给我烧出‘玻璃’!”
张伟把两张纸塞到陶升手里,一张是新窑炉的图纸,另一张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这上面是方子,石英砂、纯碱、石灰石,按着上面的分量来。这张是新窑炉的图纸,照着它建。”张伟指了指外面被雨水冲刷过的天空,“记住,咱们要造的,是跟天上的太阳一样亮,跟地上的石头一样硬的东西!”
陶升的手有点抖。他看着图纸上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名叫“蓄热式马蹄焰窑”的复杂结构,又看着配方上那些陌生的名字,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总办大人您放心!”陶升把图纸和配方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自己的命,“我陶升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给您把这玻璃烧出来!”
一声令下,整个格物坊都动了起来。
别的部门都停了工,所有的资源都朝着窑炉部倾斜。鲁平二话不说,亲自带着机械部的人,帮着打造新窑炉需要的各种金属构件。赵启的后勤部,则发动所有人手,满世界去寻找配方上需要的原料。
石英砂,就是最干净的河沙,这个好办。石灰石,就是烧石灰的青石,山上多的是。唯独那“纯碱”,让赵启犯了难。问了一圈,没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最后还是张伟点明,让他们去收集一种叫“碱蓬”的植物,烧成灰,再提纯。
大家的热情都很高。那场大雨带来的憋屈,全都化作了干活的力气。他们都想亲眼看看,那个能挡住风雨、能让屋子亮如白昼的“玻璃”,到底是个什么神仙玩意儿。
陶升更是把家都搬到了工地上。他带着手下的窑工,没日没夜地研究图纸,用新到的耐火砖,小心翼翼地砌着那座承载了所有人希望的新窑炉。
花了十几天功夫,一座造型奇特的窑炉终于建成。它不像传统的圆窑,而是像一个巨大的马蹄,后面还拖着两个用来交替加热空气的蓄热室。光看外形,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厉害劲儿。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陶升选了个黄道吉日,亲自点燃了新窑炉的第一把火。
熊熊的烈火在炉膛中燃烧,整个窑炉都发出了低沉的轰鸣。陶升站在窑口,感受着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浪,眼中满是自信。他玩了一辈子火,还没有他驾驭不了的火焰。
他严格按照张伟给的配方,指挥着工人们将磨得粉碎的石英砂、纯碱和石灰石混合在一起,小心翼翼地从投料口送入窑炉。
接下来的等待,是漫长而又充满希望的。
所有人都守在窑炉旁边,谁也不肯离开。他们幻想着,当窑门打开时,那如同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的“玻璃”将会如何惊艳世人。
终于,在烧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根据陶升的判断,火候到了。
“出料!”
随着陶升一声令下,工人们合力打开了出料口。一股橘红色的、如同岩浆般的液体,顺着预留的通道缓缓流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
然而,当那股液体流到石制的模具上,开始慢慢冷却、凝固时,所有人的表情,都从期待,变成了困惑,最后,变成了失望。
没有想象中的晶莹剔透,更没有水晶般的光泽。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堆凝固在一起的、浑浊不堪的疙瘩。
这些疙瘩表面坑坑洼洼,里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气泡,颜色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灰绿色,看着又脏又丑,别说拿去当窗户了,就算是拿去垫桌脚,都嫌它长得难看。
整个场子,瞬间安静了下来,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刚才还满怀希望的工匠们,此刻都傻了眼,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陶升更是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脸上的自信和激动,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一片茫然和难以置信。
他走上前,用铁钳夹起一块还带着余温的废品,翻来覆去地看。没错,这就是他烧出来的东西,一堆没用的疙瘩。
怎么会这样?
图纸是总办大人亲手画的,配方是总办大人亲自给的,自己每一步都是照着要求做的,为什么……为什么会烧出这么个玩意儿?
第一次的尝试,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以一种最彻底、最难看的方式,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