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的夏天,芦苇荡绿得发黑。
蝉声嘶鸣,混着河水流淌的汩汩声响,催得人昏昏欲睡。
李平安坐在老位置,竹钓竿斜插在身前的石缝里。
浮漂随着水波微微起伏,半晌没有动静。
他看似闭目养神,倚靠着身后粗糙的柳树干。
但神识却如同无形的蛛网,以他为中心,悄然向着四周铺展开去。
一百五十米半径内。
河面下鱼群游弋的轨迹。
芦苇丛中水鸟梳理羽毛的细微声响。
远处土路上偶尔经过的牛车吱呀声。
甚至岸边泥土里蚯蚓蠕动的微弱震动。
都在他脑海中勾勒出清晰而丰富的图景。
这并非刻意探查。
自停职以来,每次外出钓鱼或闲逛,他都会习惯性地保持这种外松内紧的状态。
掌柜不会轻易放过他。
监视,或者试探,迟早会来。
果然。
今天,这片宁静里,多了一丝不协调的“杂音”。
在斜后方,大约百米开外,另一处更高的芦苇丛边缘。
多了一个人。
那人似乎也在钓鱼,戴着大草帽,背对着他这个方向,长时间一动不动。
但李平安的神识看得清楚。
那人的鱼竿根本没有饵,鱼线垂入水中的长度也短得可笑。
他的呼吸频率,比真正悠闲垂钓的人要略微急促和刻意收敛。
心跳声也稳得过分,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节奏。
更关键的是,那人的注意力,至少有七成,都落在李平安这个方向。
不是公安的盯梢手法。
公安的人,会更隐蔽,更分散,不会这么长时间固定在一个位置。
也不是武装部调查组的人。
他们的调查重点在内部程序,不会耗费人力做这种外围盯梢。
那么,只可能是掌柜的人。
想看看他被停职后的反应?
是消沉,是焦躁,还是……另有动作?
李平安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浮漂忽然猛地一沉!
他手腕一抖,一条半尺长的鲶鱼被提出水面,在空中徒劳地扭动。
他取下鱼,扔进鱼篓。
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迟滞。
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眼睛。
他甚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望了望天色。
然后,收拾渔具,推上自行车,沿着来路,不紧不慢地蹬车离开。
自始至终,没有朝那个监视者的方向看过一眼。
鱼篓里,照例只有三四条不大的鱼。
身后芦苇丛边缘,那个戴草帽的人,直到李平安的身影消失在土路尽头,才慢慢收起那根没有饵的鱼竿。
帽檐下,是一张平凡无奇、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脸。
他眯着眼,望着李平安消失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变成冷漠。
掏出个小本子,用铅笔快速记了几笔。
然后,身影悄然没入更茂密的芦苇丛,消失不见。
夜幕深沉。
四合院里鼾声四起。
西跨院的灯早就熄了。
李平安悄无声息地起身。
身旁的妻子林雪晴呼吸均匀,已然熟睡。
他如同影子般滑下床,换上深色的旧衣裤,脚上是一双软底布鞋。
没有走门。
他轻轻推开后窗,身形如狸猫般轻盈跃出,落在后院地上,悄无声息。
夜色是他最好的掩护。
逍遥步展开,落地无息,速度快得只在月光下留下一抹淡淡的残影。
他没有去别处。
目标明确——市局家属院。
赵副局长。
白天那个监视者,像一根细小的刺。
虽然无关痛痒,但提醒了他,掌柜的网络依然在运转,并且关注着他。
被动等待,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既然对方想看他闲着,那他就利用这份闲,做点对方想不到的事。
市局家属院在城西,是一片相对整齐的苏式红砖楼。
有门岗,但防备并不算特别森严,毕竟住的都是内部人员。
李平安没有从正门进入。
他绕到侧面一段相对低矮的围墙下。
神识先扫过。
墙内无人。
他脚尖在墙面轻轻一点,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飘起,单手在墙头一搭,便翻了过去。
落地时,连墙根的杂草都没有惊动。
根据之前了解的信息,赵副局长家在三号楼,二楼东户。
他像一道真正的影子,贴着楼房的阴影快速移动。
避开偶尔晚归的住户和巡逻的保卫。
很快来到三号楼楼下。
神识悄然向上延伸。
如同无形的触手,穿过墙壁,探入二楼东户的屋内。
客厅,卧室,书房……
大部分房间都漆黑安静,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主卧里,一男一女正在熟睡。
男人的面容,与李平安看过的赵副局长照片吻合。
五十岁上下,微微发福,睡梦中眉头似乎还习惯性地蹙着。
李平安的神识重点扫过书房和客厅。
书籍,文件,摆设……
大部分都是寻常之物。
但他在书房书桌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抽屉里除了些工作笔记和私人信件,还有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袋口用棉线缠着,封口处盖着一个模糊的、私人的戳记。
神识无法穿透纸张直接阅读内容。
但能感受到那档案袋本身,带着一种陈旧的气息,纸张边缘微微泛黄卷曲。
至少是十几年前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档案袋旁边,放着一个很小的、打开的丝绒首饰盒。
盒子里不是首饰。
是几枚样式各异的旧纽扣。
其中一枚铜质、边缘有磨损、带有蔓藤纹路的纽扣,与老孙头那里发现的那一枚,几乎一模一样!
李平安心神一凛。
果然!
赵副局长和这枚作为信物的纽扣有关!
他要么是掌柜本人,要么是掌柜网络中的重要一环,至少是信物的保管或发放者之一!
继续扫描。
在卧室衣柜顶上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皮箱里,他发现了几本硬壳笔记本。
笔记本的样式很老,封面是墨绿色的,没有任何字样。
里面用钢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有些地方还有简图。
但距离有点远,神识无法清晰阅读那些小字。
只能隐约感觉到,那些字迹工整而有力,透着一股严谨甚至刻板的气息。
与赵副局长平时批阅文件时略显潦草的签名,似乎不太一样。
是赵副局长以前的笔记?
还是……属于别人的东西?
除此之外,没有发现电台、密码本、武器等更直接的证据。
这个家里,看起来就是一个标准的、甚至有些刻板的领导干部家庭。
李平安没有轻举妄动。
他知道,仅凭一枚相似的纽扣和几本看不清内容的旧笔记本,不足以定论。
赵副局长完全可以说纽扣是收藏,旧笔记本是早年工作记录。
打草惊蛇,反而可能让真正的线索被彻底销毁。
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或者,需要找到这些旧物与永利厂旧案、与谭姓工头、与掌柜指令之间的直接关联。
就在他准备收回神识,悄然退走时。
主卧里,熟睡的赵副局长忽然翻了个身。
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梦话。
声音极低,含混不清。
但李平安的神识捕捉到了那几个模糊的音节。
像是……“老谭……不行……太显眼……”
老谭?!
李平安瞳孔微缩。
是巧合的梦呓?
还是潜意识里的关联?
赵副局长在梦中,都在担忧“老谭”太显眼?
他静静潜伏在楼下的阴影里,又等待了片刻。
但赵副局长再无异动,呼吸重新变得均匀。
李平安不再停留。
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出,融入沉沉的夜色。
他没有直接回家。
而是在城里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回到四合院。
从后窗翻入,躺回床上时,身旁的妻子依旧熟睡。
仿佛他只是起夜片刻。
窗外,月色西斜。
李平安睁着眼,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屋顶椽子。
赵副局长。
纽扣。
旧笔记本。
梦呓中的“老谭”。
线索似乎又多了一条,指向也更清晰了一些。
但依然隔着最后一层薄雾。
赵副局长是掌柜吗?
还是说,他只是掌柜用来保管信物、甚至传递指令的一环?
那几本旧笔记本里,到底记载了什么?
与永利厂的旧机器图纸有关?与掌柜的组织架构有关?还是与更久远的事情有关?
他需要想办法,看到那些笔记本的内容。
但这很难。
赵副局长家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而且经过今晚,对方是否会因为某种直觉而加强戒备?
还有,白天钓鱼时那个监视者。
是赵副局长派来的?
还是掌柜另外的人马?
李平安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急。
鱼饵已经放下。
线也握在手里。
接下来,要看鱼怎么游,怎么咬钩。
他需要更多的耐心,也需要一点……契机。
一个能让赵副局长,或者他背后的人,自己露出破绽的契机。
天边,泛起了第一丝灰白。
四合院里,公鸡开始打鸣。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仍是平凡的一天。
但对于李平安,对于隐藏在暗处的掌柜,对于那些仍在博弈中的人们而言。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正在加速。
而一场新的较量,或许就在这寻常的晨光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