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凛恢复微弱自主意识的消息,像一阵强心剂,注入了这栋被低气压笼罩许久的医院。医护人员进出IcU的频率明显增加,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谨慎的乐观。老管家虽然依旧肃立一旁,但那紧绷的肩线似乎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些许。
林元元却陷入了一种新的、更加煎熬的等待。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同石雕般僵立,而是变得坐立不安。时而贴近观察窗,试图捕捉里面那人任何一丝细微的动作;时而又退到走廊长椅边,蜷缩着坐下,将脸埋入掌心,仿佛无法承受那希望与恐惧交织的重量。
他醒了。
但他会完全醒来吗?
醒来后,他会是什么样子?还记得昏迷前的一切吗?还记得……他那石破天惊的告白吗?
各种问题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翻滚。期待与恐惧如同两条巨蟒,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呼吸艰难。
期间,艾米医生出来过一次,简单地告知情况:“吴先生意识在逐渐恢复,但还很虚弱,时醒时睡。身体机能需要漫长的时间康复。”她看了一眼林元元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憔悴不堪的脸色,顿了顿,补充道,“林小姐,您也需要休息。如果他醒来看到您这样,恐怕……”
后面的话艾米没有说完,但林元元听懂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消瘦的脸颊,一种莫名的、想要在他面前维持一点体面的念头,荒谬地滋生出来。
她开始强迫自己进食,尽管味同嚼蜡。她回到老管家为她安排的、就在医院顶层的套房,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镜子里的人依旧苍白脆弱,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动荡,但至少,不再那么像个即将破碎的幽灵。
她知道,这场无声的博弈,从他恢复意识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进入了新的阶段。她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完全被情绪淹没。她需要……一点点的武装,哪怕这武装脆弱得不堪一击。
第二天下午,林元元再次来到IcU外。她刚站定不久,里面负责监护的护士突然朝外打了个手势。
老管家立刻上前,低声交流了几句,然后转身,看向林元元,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意味。
“林小姐,”老管家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慎重?“少爷醒了,并且……表达了想见您的意愿。”
想见她?
林元元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破胸腔。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冲进去的冲动,与一股同样强烈的、想要转身逃走的恐惧,在她体内激烈交战。她攥紧了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见她……想说什么?
是继续那未完的、扭曲的告白?
还是……恢复了以往那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模样?
“少爷刚醒,精力不济,时间不能太长。”老管家提醒道,同时示意保镖和医护人员暂时退开一段距离,只留下艾米医生在门口待命。
这近乎清场的安排,让林元元更加紧张。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踏入的不是病房,而是最终的审判庭。
厚重的IcU门缓缓打开,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林元元迈着如同踩在棉花上的脚步,走了进去。
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在耳边放大。她的目光,越过那些冰冷的设备,精准地、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怯意,投向了病床上那个已然睁开双眼的男人。
吴凛靠在摇起一定角度的病床上,脸色依旧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干涸缺乏血色。几日来的昏迷和重创,让他本就削瘦的脸颊更加凹陷,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但那双血红的眸子,在重新睁开后,却并未失去固有的锐利,只是那锐利之中,掺杂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林元元从未见过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审视。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走进来,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一寸寸地扫过她的脸,她的身体,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也在评估着她此刻的状态。
没有预想中激烈的情绪,没有强势的命令,也没有那濒死之际令人心碎的悲哀。只有一种极致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平静,和那平静之下,汹涌难辨的暗流。
林元元在他床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垂着眼眸,不敢与他对视太久。手心沁出冰冷的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仪器运作的声音填补着空隙。
许久,吴凛才极其缓慢地、动了动那干裂的嘴唇。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和显而易见的虚弱。
“……过来些。”他说道,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极其疲惫的请求。
林元元的心脏又是一紧。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往前挪了两步,站在了触手可及的位置。
靠近了,她能更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病容和脆弱,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药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属于病人的气息。这与她记忆中那个永远强势、散发着危险压迫感的男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吴凛的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那血红的眸子里,复杂的情绪翻涌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林元元浑身僵住的举动。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只没有输液、布满针孔和淤青的右手。动作缓慢而颤抖,仿佛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在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力气。
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疑,然后,轻轻地、轻轻地,覆上了林元元紧紧攥在一起、放在身侧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不再是记忆中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病人特有的、不正常的低热。那触感干燥而粗糙,带着生命挣扎过的痕迹。
林元元如同被电流击中,浑身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手!
然而,在她动作之前,吴凛那虚弱却依旧带着某种执拗力道的手指,微微收拢,将她冰冷而颤抖的手,轻轻地、却又坚定地,包裹在了他的掌心之中。
没有用力禁锢,只是那样握着。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也仿佛……是在汲取一点点支撑下去的温度。
林元元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挣扎,在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示弱意味的触碰下,竟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开始不受控制地消融。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微弱,却比刚才清晰了一些。那三个字,不再是濒死之际混杂着绝望爱意的忏悔,而是带着一种清醒后的、沉甸甸的痛楚和……一种林元元看不懂的、类似于后怕的情绪。
林元元的呼吸骤然停滞,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吴凛也正看着她,血红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偏执和疯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脆弱的坦诚。
“让你……看到……我那副样子……”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几个字就需要停下来喘息,“……吓到你了……”
他指的,是他在安全屋里濒死时的狼狈和那番告白。
林元元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迅速积聚。她用力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没有否认他的爱,也没有收回他的告白。他只是……在为他在她面前显露了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而感到……抱歉?
这比任何强势的占有或冷酷的嘲讽,都更让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得厉害,什么也说不出来。
吴凛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和强忍泪水的模样,血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厘清的痛楚。他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别哭……”他声音低哑地安慰,那语气生硬而笨拙,与他平日里发号施令的样子判若两人,“我……没事了……”
这句话,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然后,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握着她的手,闭了闭眼睛,似乎光是说这几句话,就已经耗尽了他刚刚积聚起来的一点力气。但他的手指,却依旧固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缠绕着她的。
林元元就那样站着,任由他握着手,感受着他掌心那异常的温度和微弱的力道,看着他疲惫而苍白的睡颜(他似乎又因为精力不济而陷入了浅眠),心中那片刚刚经历过溃堤的废墟上,仿佛有什么新的、柔软的、却又带着刺痛的东西,正在悄然萌芽。
恨吗?
依旧恨的。
可那恨意,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痛楚的温柔和示弱,搅得天翻地覆。
爱吗?
她不敢想,也不愿承认。
她只知道,当他这样握着她的手,用那样脆弱而坦诚的眼神看着她时,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用冰冷的恨意将自己牢牢包裹。
这场博弈,从他苏醒后这第一个无声的动作、第一句嘶哑的道歉开始,就已经偏离了她预想的所有轨道。
而她,似乎连最后一点武装自己的力气,都在他这近乎卑微的触碰中,消失殆尽。
未来,变成了一片更加迷雾重重、却也隐隐透着一丝诡异微光的未知之地。
她站在那里,如同迷失在暴风雨后的海面上,唯一能抓住的,只有他那只虚弱却不肯松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