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窗外的世界被包裹在一片刺眼的白茫茫之中,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在雪地上反射出冰冷而炫目的光。别墅内,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肉体的寒意,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无孔不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与死寂。
林元元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依旧躺在那张柔软却如同刑具般的大床上。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寸骨骼都泛着酸软,喉咙干涩刺痛,肺部还残留着吸入过多冷空气后的不适感。但比身体更沉重的,是那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深入灵魂的疲惫。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自己为何还活着,为何又回到了这里。
她微微偏过头,视线所及,是坐在床畔椅子上的吴凛。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家居服,头发似乎也整理过,湿漉漉的,带着刚沐浴完的水汽。但这一切整洁的外表,都无法掩盖他此刻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颓败与……某种近乎熄灭的死寂。他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地面某处,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格外沧桑。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疲惫而苍白的空壳。
察觉到她醒来的动静,吴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
没有预想中的疯狂,没有偏执的质问,甚至没有那令人窒息的、充满占有欲的凝视。吴凛的眼神,是一种林元元从未见过的……复杂。那里面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有深入骨髓的悔恨,有一种仿佛被彻底掏空后的茫然,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小心翼翼的,近乎畏惧的……试探。
他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易碎的、稍纵即逝的幻影,不敢靠近,也不敢惊扰。
林元元平静地回视着他,眼神依旧空洞,像两口干涸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也泛不起丝毫涟漪。她只是看着他,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物品。
她的目光,像一把无形的、冰冷的尺子,丈量着他内心那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废墟。
吴凛在她的注视下,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他像是丧失了语言的能力,或者说,他发现自己所有的语言,在她这片死寂的荒原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亵渎。
他默默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僵硬。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又拿起艾米医生留下的药。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递到她面前,或者试图强迫她,而是将水杯和药片轻轻地、几乎带着一丝敬畏般地,放在了床头柜上,距离她手边不远不近的位置。
然后,他退回到了椅子边,却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像个等待指令的、无措的仆从。
林元元的目光掠过那杯水和药片,没有任何表示。她重新闭上眼睛,将头转向另一边,用最直接的姿态,表达着她的不合作与拒绝。
吴凛看着她的背影,那单薄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肩胛骨,在柔软的睡衣下清晰地凸显出来。心脏像是又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尖锐的痛楚伴随着那灭顶的恐慌,再次席卷而来。他知道,她不是在赌气,不是在耍性子,她是真的……不在乎了。不在乎他是给予还是剥夺,不在乎是生还是死。
这种“不在乎”,比恨,比怕,更让他感到绝望。
他没有再试图做什么,只是重新坐回椅子上,恢复了之前那个低着头的姿势,像一尊彻底失去了方向的雕塑。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逝。阳光在房间里移动,从床尾渐渐爬上了窗台。
老管家轻手轻脚地送来了午餐,是精心熬制的、极其清淡易消化的粥品和小菜。他看了一眼僵持的两人,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托盘放在小圆桌上,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食物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吴凛抬起头,看了看桌上的食物,又看了看背对着他、毫无反应的林元元。他站起身,盛了一小碗粥,走到床边。
“吃点东西。”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清晰可辨的颤抖。
林元元没有任何回应。
吴凛端着碗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看着她又瘦削了几分的背影,想起艾米医生那句“她的身体经不起任何折腾了”,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该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她……枯萎下去吗?
那个雪夜她倒在他怀里冰冷僵硬的触感,再次清晰地回现,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不。
他不能。
他沉默地端着碗,在床边站了许久。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屈下了一边膝盖,半跪在了床边。这个姿势,对于一向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他来说,充满了难以想象的卑微与屈辱。
他将碗递得更近一些,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乞求:“就吃一口……好吗?”
林元元依旧没有动。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积雪从树枝上滑落的簌簌声。
吴凛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手臂因为长时间举着碗而开始微微颤抖。他看着她那截露在被子外、苍白纤细的脖颈,看着她散落在枕头上、毫无生气的黑发,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如同冰冷的雪水,浇透了他全身——
他正在接受一场无声的审判。
审判者,是这个被他伤得体无完肤、心死神灭的女人。
而刑罚,就是她这彻底的、将他隔绝在生命之外的沉默与无视。
他所有的权势,所有的财富,所有的疯狂与偏执,在这场审判面前,都失去了任何意义。他像是一个被剥去了所有华服与盔甲的囚徒,赤裸地、卑微地,跪在废墟之上,祈求着一点点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宽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碗里的粥渐渐失去了热气。
吴凛的手臂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但他依旧固执地举着,维持着那个卑微的姿势,仿佛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最后能做的努力。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地放弃时,背对着他的林元元,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不是转身,也不是回应。
只是那一直紧绷着的、仿佛坚冰般的肩线,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小的松懈。
然后,她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麻木的、仿佛只是执行某种生理指令般的姿态,微微侧过头,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吴凛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屏住呼吸,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小勺已经微凉的粥,送到了她的唇边。
林元元沉默地、机械地,将那一小口粥咽了下去。整个过程,她没有看他一眼,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但这微不足道的一点进展,却让吴凛那双死寂的眸子里,骤然迸发出一丝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浮木般的、微弱而扭曲的光亮!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又舀起一勺,再次递到她唇边。
一小碗粥,就在这种诡异而沉默的、一个卑微喂食、一个麻木接受的过程中,缓慢地见了底。
喂完最后一口,吴凛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端着空碗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他依旧半跪在那里,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他知道,这并非原谅,甚至不是缓和。
这只是她残存的身体本能,对生存需求的一种最低限度的回应。
但这对他来说,却像是无尽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让他这艘早已迷失方向、即将沉没的破船,有了一个可以暂时喘息、苟延残喘的借口。
他缓缓站起身,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腿脚发麻,踉跄了一下。他没有再看她,只是默默地将碗勺放回托盘,然后,像个影子一样,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门被轻轻带上。
林元元依旧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景。眼神依旧空洞,只是在那片空洞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波动了一下。
那并非动容,更像是一种……对自身这具依旧残存着求生本能躯体的、冰冷的嘲弄。
废墟之上,似乎透进了一丝微光。
但那光,能否照亮前路?能否融化坚冰?
或许,连那光本身,都不过是另一重更深的绝望的序幕。
而这场沉默的审判,远未结束。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以一种更加缓慢、更加煎熬的方式,日复一日地,凌迟着审判者,也凌迟着……那个跪在废墟之上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