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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用特制椰奶囚禁旅行者时,没料到自己才是落入蛛网的蝶。

她精心布置的棺材变成调教室,引蝶的符咒成了束缚自己的枷锁。

当魈破门而入时,看见往生堂堂主正颤抖着被空按在棺盖上。

“能锁住我的从来不是毒药或棺材。”空的指尖划过她脖颈的淤青。

“而是你每次靠近时,压不住的颤抖。”

————————

望舒客栈天字甲号房的门扉,在胡桃的指尖下无声洞开。

傍晚最后一点稀薄的余晖,像泼洒的碎金,透过高窗斜斜地铺满了半个房间,恰好落在空擦拭无锋剑的侧影上。

剑身幽冷,映着他专注的眉眼,又反射出跳跃的、熔金似的光点。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客栈特有的、混合了陈旧木头与新鲜茶叶的气息,却被另一种更为馥郁、更为粘稠的香甜悄然侵入——

是霓裳花的甜香,浓烈得反常,几乎带着一种宣告的意味。

胡桃像一阵裹着甜香的风,旋了进来。

她今日未戴那顶标志性的乾坤泰卦帽,绯色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几缕不听话地贴在汗湿的鬓角。

一身宽大的玄色袍衫,袖口和衣摆绣着精细却色调沉郁的蝶纹,随着她轻巧又刻意的步伐,在光洁的地板上拖曳出沙沙的轻响,宛如蝶翼在阴影里不安地翕动。

“旅行者——空——”她的声音清亮,尾音拖得长长的,像蘸了蜜糖的羽毛,轻轻搔刮着耳膜。

那双梅花状的瞳孔在暮色渐浓的房间里,亮得惊人,如同深潭里投入了燃烧的火种,跳跃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光。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她旋身停在空面前,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带着霓裳花香气的微风。

不等空放下手中寒光内敛的无锋剑,一只冰凉的、触感细腻如脂玉的青瓷瓶,已被她不由分说地塞进他空闲的左手。

瓶身沁着地窖深处特有的寒气,与她靠近时裹挟而来的、略显急促的温热呼吸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喏,新鲜冰镇的特制椰奶!”

她微微歪着头,笑容绽开,甜美得无可挑剔,眼底却藏着深潭般的漩涡,紧紧吸附着空的脸庞,不容他有丝毫的错开。

“我可是盯着晨曦酒庄那口冰雾花保鲜柜,足足守了半个时辰呢!一滴都不许给我剩下哦。”

她半是撒娇半是命令地说着,身子又往前倾了几分,几乎要贴上空的臂膀。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狎昵的流连,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他握剑的右手手背,像蝶翼轻触,留下转瞬即逝的微痒和更深的试探。

瓶口触到唇边。浓郁的椰香霸道地涌入鼻腔,甜蜜得几乎要腻住喉咙。

然而,就在这层甜蜜的帷幕之下,一缕极淡、却无比锋锐的气味,如同淬毒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感官的屏障——是苦杏仁味。

空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视线余光掠过胡桃交叠在身前的手。

那两只纤细白皙的手,此刻正用力地绞在一起,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僵硬的青白色,宽大的袍袖也随之微微颤动,泄露了她平静表象下汹涌的暗流。

他未置一词,仰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股直冲脑门的寒意和粘腻的甜。

喉结滚动,吞咽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液体入喉的冰凉感还未完全散去,一股温软馨香的身体已经迫不及待地贴了上来。

胡桃像一只终于寻到归巢的倦鸟,紧紧抱住了他执剑的右臂,脸颊依恋地、带着点蛮横的力道,在他肩甲上那块冰冷的金属护片上蹭了蹭,发出一声满足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的喟叹:

“真好……这样就好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安心,

“这样你就不会突然消失,跑去什么稻妻、须弥……或者别的什么鬼地方了。”

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过来,滚烫,带着一种异样的亢奋。

那滚烫紧贴着空的臂膀,像一个无形的烙印,宣告着某种病态的占有。

药效发作得比预想的更为迅猛。

半个时辰后,一股无形的巨力从四肢百骸深处汹涌而出,粗暴地攫取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望舒客栈天字甲号房那熟悉的雕花梁柱,在空的视野里开始扭曲、变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诡异的螺旋波纹。

脚下坚实的地板仿佛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流沙,每一次试图抬脚都沉重得如同拖拽着千斤水银。

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了一场酷刑,空气艰难地挤入喉咙,拉扯着脆弱的肺叶,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抽气声。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视线模糊,意识像沉入粘稠的泥沼,唯有耳边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内被无限放大,撞击着鼓膜。

他挣扎着,试图向几步之外那张黑漆方桌伸出手臂。

桌上,一只粗陶水杯在摇晃的视野里成了唯一的救赎。

指尖颤抖着,几乎耗尽了残存的全部意志力,才堪堪触碰到冰冷的杯沿。那点凉意如同针尖,却无法缓解体内燎原的灼热与麻痹。

“哎呀呀……”一个轻快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如同贴着耳廓吐出的冰蛇,毫无征兆地响起。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愉悦,仿佛欣赏着精心布置的陷阱终于捕获了心仪的猎物。

胡桃的身影如同从烛光摇曳的阴影里凝结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沿。

她俯下身,冰凉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温柔,抚上他布满冷汗的额头,指尖滑过他湿透的鬓角。

摇曳的烛光在她身后跳跃,将她微微弯起的唇角镀上一层暖融的金色光晕,却丝毫无法驱散她那双梅花瞳中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幽潭。

“你……”空拼尽全力,喉咙里却只挤出干涩破碎的音节,像砂纸摩擦着枯木。

“嘘——”她伸出一根纤细的食指,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力道,轻轻压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堵住了他所有未能出口的话语。

那冰凉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

“是‘长眠散’哦。”她凑得更近,温热的、带着霓裳花甜香的气息拂过他被冷汗浸透的耳垂,带来一阵战栗。

“放心,死不了人的。”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又像是对猎物的安抚,“只是让你……安安静静地,陪我一段时间。”

她顿了顿,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小小的得意,“往生堂压箱底的秘方,连不卜庐的白术先生,都瞧不出半点端倪呢。”

她哼起了那首调子古怪、词意不明的《丘丘谣》,轻盈地转身,从旁边铜盆里拧起一块温热的毛巾。

水珠滴落的声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她重新俯身,动作慢条斯理,细致得如同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瓷器。

温热的毛巾带着湿意,游走过他汗湿的额角、冰冷的颈侧、无力垂落的手腕,最后停驻在他因艰难呼吸而起伏的胸膛上。

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亲昵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掌控感。

窗外,隐隐传来北斗船长那标志性的豪迈大笑,还有重云焦急地喊着行秋别乱跑的清脆童音。

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声响,此刻听来却遥远得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来自另一个与己无关的、鲜活的世界。

“胡堂主……”空凝聚起残存的一丝清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沫,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你……困不住我。”

她擦拭的动作,像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猛地顿住了。

烛光在她骤然缩紧的瞳孔里凝成两点冰冷的、跳跃的火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精心构筑的堡垒内部发出了危险的裂响。

“是吗?”她忽然笑了,那笑容艳丽却空洞,如同纸扎人脸上僵硬的红晕。

她俯身凑得更近,带着霓裳花香的长发垂落下来,像一道隔绝了所有光线与希望的、沉甸甸的帷幕,将两人笼罩在狭小的阴影里。

“旅行者,”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絮语,内容却淬着剧毒,“你猜猜看……”

她的指尖,冰凉而带着薄茧,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滑过他因麻痹而无法动弹的小腿,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最终停留在他毫无知觉的脚踝上,带着一种亵玩般的轻柔描摹。

“……如果我把你藏进往生堂最深处,”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微微发颤,“那口用‘千年寒木’精心打造的寿材里,”

她的指尖顺着他僵硬的腿部线条,缓缓向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再沉到云来海最深、最冷的海沟底下……”

她抬起眼,梅花瞳紧紧攫住他涣散的视线,唇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

“……你那个整天吵吵嚷嚷、粘着你飞来飞去的小漂浮物,”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享受着猎物眼中可能闪过的最后一丝惊惧,

“要花上多少年……才能在那片漆黑冰冷的海底,找到你那口小小的‘家’呢?”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空的意识深处。

那描绘出的画面——永恒的黑暗、刺骨的寒冷、沉重的棺木、绝望的等待——

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恶意,清晰地烙印下来。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如同巨兽合上了吞噬的咽喉,将最后一线来自地面的、微弱的天光彻底掐灭。

无边无际的黑暗瞬间包裹上来,浓稠得如同实质,压迫着每一寸感官。

随即,一点幽微的光晕在侧前方晕染开来。

胡桃点燃了墙壁上一盏积满灰尘的古老铜灯,昏黄摇曳的火苗艰难地驱赶着黑暗,勉强照亮了这方不足十平米的囚笼。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年线香焚烧后的余烬、混合着浓烈防腐药草和潮湿泥土的奇特气味,甜腻中带着腐朽的阴冷,直冲鼻腔。

借着这微弱的光,角落里的景象映入眼帘:

层层叠叠的纸扎人偶堆挤在一起,惨白的脸上点着两团猩红刺目的腮红,空洞无神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房间中央,在摇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诡异。

而房间的正中,一口尚未上漆的柏木素棺,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幽冷、死寂的光泽。

“暂时委屈你一下啦,我的大英雄。”胡桃的声音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雀跃的兴奋。

她快步走到棺木旁,伸出手,带着一种主人展示新居般的自豪,用力拍了拍厚实的棺盖。

“啪!啪!”

沉闷的回响在狭小的地下室里震荡、叠加,如同敲打在朽木上的丧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更添几分压抑的窒息感。

“等那批上好的阴沉木料一到,”

她转过身,脸上笑容灿烂,眼神却亮得灼人,紧紧盯着被安置在墙角一张简陋木榻上的空,“立刻就给你换个更宽敞、更舒服的‘家’!保证冬暖夏凉,安安静静!”

她特意加重了“安安静静”几个字,梅花瞳里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偏执光芒。

她的“照顾”,如同蛛网,无孔不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每日固定时辰,她会端来一碗散发着诡异甜腥气味的浓稠汤药。

那气味如同腐烂的花蜜混合着铁锈,光是闻到就足以令人作呕。

她捏开他因麻痹而难以反抗的下颌,将碗沿强硬地抵在他的齿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将那粘稠冰凉的药汁灌入他的喉咙。

苦涩与令人反胃的甜腥在舌根蔓延开,像无数冰冷的蛆虫钻入食道,麻痹感随之加深,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侵蚀着四肢百骸的最后一点知觉。

她似乎热衷于更换他身上的衣物。

那双微凉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索欲,每一次触碰都刻意地在他皮肤上流连、刮蹭。

当她冰凉的指尖滑过他裸露的胸膛或腰腹时,总会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生理性战栗。

而每一次战栗,都会引来她低低的、满足的轻笑,如同欣赏着掌中猎物徒劳的挣扎。

更多的时候,她会搬来一张小凳,坐在他的榻边,双手托腮,长久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那目光不再是往日的跳脱狡黠,而是沉淀成一种深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

她的手指会轻轻抬起,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小心翼翼地描摹他紧闭的眼睑轮廓,拂过他汗湿的鬓角,勾勒他因为药力而显得格外苍白的唇线。

“多好看啊……”

她常常这样喃喃自语,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梦呓,在死寂的地下室里回荡,

“就这样……永远这样安安静静的……只看着我一个人……多好……”

她的指尖停留在他的眉骨上,微微用力,仿佛要将这“安静”的轮廓永远刻印在指尖。

那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和言语中病态的满足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带来一阵阵紧缩的寒意。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九天惊雷在地下室狭小的空间内猛然炸开!

那扇厚重的、隔绝生死的铁门,如同脆弱的纸片般向内扭曲、凹陷,发出金属不堪重负的刺耳呻吟!

一道青黑色的身影,挟带着撕裂一切的狂暴戾气,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骤然闯入!

浓烈如有实质的业障黑雾,如同活物般缠绕在他周身,随着他的闯入瞬间弥漫开来,地下室本就阴冷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连墙壁铜灯里那点微弱的火苗都剧烈地摇曳起来,几近熄灭。

魈!

夜叉仙人那锐利如刀锋的金色眼瞳,带着焚尽一切的怒火,如同探照灯般瞬间扫过整个囚牢。

当那目光落在胡桃身上时,骤然凝滞——她正紧贴着躺在木榻上的空,一只手端着那碗散发着诡异甜腥的药碗,另一只手的手指,还停留在空的唇边,带着一种狎昵的、不容置疑的喂药姿态。

“往生堂堂主。”

魈的声音响起,比地下室最阴冷的石头更寒,比千风刺骨的锋刃更利,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棱砸落在地。

浓烈的杀意如有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在用你的‘安魂术’,玷污生死之界的法则?”那质问,如同审判的钟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胡桃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她几乎是弹跳起来,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挡在木榻前,脸上那点惯常的嬉笑面具彻底碎裂剥落,只剩下一种近乎狰狞的、护食野兽般的警惕和凶狠!

“这不关你的事,降魔大圣!”

她厉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撕裂变形,“出去!他是我的!我的客人!”

她背在身后的手闪电般探出,指缝间已悄然夹住了三张符箓。

符纸无风自动,边缘瞬间腾起幽蓝色的火焰,冰冷而妖异,跳跃着,勾勒出蝴蝶翅膀般的诡异纹路——正是往生堂秘传的杀招,“蝶引来生”!

魈那双燃烧着业障之火的黄金瞳,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而是越过她单薄的肩膀,死死锁定在木榻上那双无法动弹、只能微微颤动眼睫的腿。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如同发现了某种更隐秘的毒害。

“你的业障……”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冰冷,“在侵蚀他。”

那黑雾般的业障之力,似乎因他的情绪波动而更加汹涌地翻腾起来,却又被他强大的意志死死压制在身周一尺之内,发出无声的咆哮。

无需再多言。

青黑色的身影骤然模糊!

和璞鸢爆发出刺目的青光,枪身嗡鸣,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

枪尖所指,并非挡在前方的胡桃,而是直取她身后木榻上毫无反抗之力的空!

这一枪,裹挟着风雷之势,带着净化污秽、斩断孽缘的决绝!

“休想!”胡桃的瞳孔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缩成针尖,尖啸声撕裂喉咙。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夹着幽蓝符箓的手猛地向前挥出!

“嗤啦——!”

三道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符箓如同扑火的蓝蝶,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瞬间迎向那洞穿一切的青色枪芒!

蓝色符火与青黑枪影在狭小的空间内猛烈碰撞!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混合着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四面墙壁上!

气浪翻滚,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和符纸燃烧的冰冷气息,瞬间将角落里那些堆叠的纸扎人偶掀得七零八落!

惨白的头颅、断裂的肢体、猩红的纸片,如同被飓风卷起的残破蝶群,在昏暗的光线下漫天飞舞,一个涂着两团刺目腮红的纸人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那口柏木素棺的底下,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场中。

胡桃的身影在爆炸的冲击波中踉跄后退,像一只在狂风中竭力振翅的火蝶。

宽大的玄色袍袖被凌厉的气劲撕裂,露出几道血痕。她嘴角溢出一缕殷红的血丝,在苍白的下巴上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然而,她那双梅花瞳却亮得骇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火焰,死死地、寸步不让地挡在木榻前,直面那杆杀意沸腾、嗡鸣不止的和璞鸢!

“滚开!”她嘶声力竭地咆哮,声音因过度催动力量而彻底撕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谁也不能把他带走!谁也不能!”

魈的枪尖,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阻挡,硬生生停在离她咽喉不到一寸之处!

枪身剧烈震颤,发出不甘的嗡鸣。

青黑色的业障戾气在他周身狂暴地翻涌、压缩,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

他金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胡桃此刻狼狈不堪却倔强如初的身影——嘴角淌血,发丝散乱,衣袍破碎,唯独那双眼睛,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

“执迷不悟。”魈的声音冰冷,如同万载玄冰,冻结了空气,

“你可知强行滞留生魂,扰乱阴阳轮转之序,终将引火烧身,业障缠魂,永堕无间,万劫不复?”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着胡桃摇摇欲坠的心防。

“万劫不复?”

胡桃喘息着,抬手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那抹猩红在她苍白的手背上晕开,如同雪地里的红梅,凄厉又绝望。

她竟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幽闭的地下室里回荡,尖锐、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凉的偏执和疯狂。

“那又怎样?啊?!”她猛地抬起头,梅花瞳死死盯住魈,里面的火焰疯狂跳动,几乎要溢出来。

“往生堂送走的魂魄够多了!不差我一个!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脯起伏,像濒死的鱼。

“但他——”她猛地侧身,颤抖的手指如同淬毒的矛尖,直直指向木榻上意识模糊的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控诉,“他不一样!他不一样!!”

泪水毫无预兆地冲破了疯狂燃烧的火焰,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嘴角的血迹,在她脏污的脸上冲出狼狈的沟壑。

“他看过我的孤独!听过我那些没人觉得好笑、甚至觉得晦气的笑话!只有他……只有他看着我的时候……”

她的声音哽咽了,带着一种深切的绝望和巨大的委屈,“眼里没有‘古怪’,没有‘晦气’,没有那种看疯子、看怪胎一样的眼神!”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

“你们懂什么?!高高在上的降魔大圣?!”

她猛地转向魈,泪水混着血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却让那双眼睛里的痛苦更加灼人。

“钟离客卿觉得我疯疯癫癫是个麻烦!七七怕我躲着我!香菱看见我去万民堂都恨不得绕着走!偌大的璃月港!熙熙攘攘!灯红酒绿!”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尖利变形,

“只有他!只有这个从世界之外来的、傻乎乎的旅人!会对我笑!会接我那些没人愿意听的、荒腔走板的丘丘谣!会在我推销棺材时,一本正经地跟我讨价还价!”

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声音里充满了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绝望。

“他要是走了……要是像其他人一样,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或者干脆消失不见……”

她环视着这间堆满纸人、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地下室,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洞,

“这往生堂……又只剩下什么?只剩下我和这些……这些不会说话、不会笑、不会陪我胡闹的冰冷棺材了吗?!”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呜咽着嘶吼出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幼兽。

魈持枪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翻腾汹涌的业障黑气,似乎也因为这泣血的倾诉而凝滞了刹那。

他看向木榻上空的视线,不再仅仅是愤怒和冰冷的审视,而是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仿佛透过这荒诞的囚禁,看到了某种更深沉的、同病相怜的孤寂。

就在胡桃因这倾泻而出的、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孤独与委屈而心神剧烈震荡,防御出现一丝空白的瞬间——

一股沉寂已久、源自星海之外的力量,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在空的体内轰然震响!

那并非元素力的波动,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古老、更浩瀚的共鸣!仿佛沉睡的星辰被这绝望的倾诉唤醒!

束缚四肢百骸、如同万载寒冰般顽固的麻痹感,在这股奔涌冲刷的星穹之力面前,如同烈日下的薄雪,迅速消融退散!

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贪婪地汲取着这久违的力量,发出细微的、重获新生的嗡鸣!

胡桃还沉浸在情绪崩溃的边缘,脸上泪痕未干,眼中是疯狂褪去后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无措。

她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木榻上那具“安静”的身体内部,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剧变!

就是现在!

魈的瞳孔骤然收缩,业障黑气因那骤然爆发的、非此世的力量而剧烈翻腾!

胡桃只觉眼前一花!

一道撕裂昏暗光线的身影,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怒龙,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和快如闪电的速度,骤然从木榻上暴起!

积蓄到顶点的力量从指尖炸裂,精准如铁钳般扣住了她持符的右手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节错位轻响!剧痛瞬间沿着手臂窜上大脑!

胡桃痛呼出声,指间燃烧的幽蓝符箓如同被掐灭的烛火,无力飘落,未及触地便化作点点冰冷的灰烬!

与此同时,另一只滚烫的手掌已如毒蛇出洞,闪电般扼住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那力道控制得精妙无比,既能瞬间压制,截断她的气息和力量,又不至于真正捏碎那脆弱的喉骨!

天旋地转!视角剧烈翻转!

胡桃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袭来,后背狠狠撞上了冰冷坚硬的棺盖!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发黑,肺腑翻腾!

等她从眩晕中勉强回神,惊恐地睁大双眼时,只看到一片逆着昏黄灯光的阴影,如同山岳般笼罩下来!

是空!

他俯视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如同倒映着无垠星海的深渊,流转着非人的、冰冷的异彩。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憎恨,只有一种绝对的、俯瞰蝼蚁般的掌控。

“呃啊!”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她失声痛呼,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偏执,在这一刻被纯粹的错愕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猝不及防的恐惧彻底冻结、碾碎!

她的身体在冰冷的棺盖上僵硬如石,只有那双眼瞳,因剧痛和惊骇而骤然放大,清晰地映出上方那张俯视的、毫无波澜的脸。

“堂主,”

空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毫无波澜,却带着一种直刺骨髓的寒意,贴着她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冰冷的耳廓响起,如同情人最致命的低语,“你是不是忘了?”

扼住她脖颈的手指微微收拢,力道精准地传递着警告。

胡桃的身体瞬间绷紧如拉满即将断裂的弓弦,喉咙里发出被扼住的、破碎的抽气声。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喉间脆弱而疯狂的搏动,像被捏在掌心的鸟雀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濒死的恐惧。

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我是——”空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继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星辰坠落,砸进她混乱的意识深处,“从世界之外来的。”

指尖的力量再次微微加重,感受着掌下那纤细脖颈传递出的、濒临极限的、绝望的颤抖。

“你的药,困不住提瓦特的元素力,”

他微微低下头,那双流转着星穹异彩的瞳孔,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冰冷地审视着她眼中因恐惧而彻底涣散的瞳孔,“更困不住……深渊之外的星光。”

魈的和璞鸢,不知何时已悄然垂下。

青黑色的业障之气依旧在他周身翻涌,却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不再狂暴。

他站在几步之外,金色的瞳孔凝视着被空以绝对姿态压制在棺盖上的胡桃,又转向空眼中那非人的冰冷异彩,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了然,随即沉淀为更深的凝重。

胡桃的身体在空的压制下,最初绷紧如一张拉到极限、濒临断裂的弓弦。

然而,当那股源自星穹的、冰冷而浩瀚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潮水般,带着绝对的意志碾压过她每一寸挣扎的神经时,那绷紧的弦,终于发出了无声的哀鸣,一点点、无可挽回地软了下去。

眼中疯狂燃烧的火焰彻底熄灭了。那曾经跳动着偏执、占有、甚至病态喜悦的梅花瞳,此刻只剩下被彻底看穿一切、被碾碎所有骄傲和伪装的茫然与无措。

她像一只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打落、折断翅膀的蝶,徒劳地、微弱地在他身下挣动了几下,纤细的手腕徒劳地推拒着他钢铁般压制的胸膛,最终,所有的力气都如同退潮般消逝殆尽。

她放弃了抵抗,整个身体瘫软在冰冷坚硬的棺盖上,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

“为什么……”她翕动着苍白干裂的嘴唇,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和一种更深沉、更无望的绝望,仿佛从灵魂最幽暗的裂缝中渗出,

“为什么……连这个……都不行?”

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争先恐后地涌出她空洞失焦的眼眶,

砸在身下冰冷粗糙的柏木棺盖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洇开一团团深色的、绝望的水痕。

那泪水并非伪装,不再是先前疯狂中夹杂的委屈。

这是所有精心构筑的、用嬉笑和强硬包裹的堡垒被彻底碾碎后,暴露出的、血淋淋的、最原始的孤独与恐惧的内核。

“我只是……”

她哽咽着,破碎的音节混合着汹涌的泪水,模糊不清,“不想再一个人……守着这些棺材……不想再……被当成怪物……”

巨大的抽泣让她无法连贯地说下去,她猛地将脸深深埋进棺盖粗糙的木纹里,仿佛想将自己彻底藏匿起来。

瘦削单薄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那呜咽声压抑而破碎,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在死寂的地下室里回荡,一声声敲打在冰冷的石壁上。

我钳制她脖颈的手,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

那力量如同退潮的海水,不再带着毁灭的意味。

然而,松开并不意味着放开。手顺着她因剧烈抽泣而起伏的脊背滑下,最终停留在那凸起的、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蝴蝶骨上。

布料下,那骨头的轮廓清晰而单薄,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

掌心传来她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先前压制她、属于异世星穹的冰冷力量,如潮水般迅速退去,消隐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只剩下属于“空”的、带着体温的掌心,和一声低沉得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从来都不是怪物,胡桃。”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她压抑的呜咽。

指尖穿过她汗湿的、散乱地铺陈在深色棺盖上的绯色长发,动作出乎意料地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梳理羽毛般的耐心。

她的呜咽声明显地顿了一下,埋着的脸似乎抬起了一点点,但身体的颤抖却骤然加剧了,仿佛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的“温柔”比之前的压制更让她无所适从,更加恐惧。

“往生堂的职责,生死边界的守望……”

我的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擦过她湿漉漉的、冰冷一片的眼角,拭去一片狼藉的泪痕。

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触碰。“这份孤独和重量,我或许无法完全体会。”

手指顺着她柔和的耳廓轮廓滑下,最终停留在那纤细的、微微泛红的耳垂上,带着一种安抚,也带着一种界限的提醒。

“但下次想找人陪的时候,”

我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因哭泣和恐惧而通红的耳尖,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试着说‘留下’,而不是‘去死’,好吗?”

胡桃的身体猛地一僵!

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脊髓。她猝然抬起头,动作之大,几乎撞到我的下颌。

泪水还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如同沾了露水的蝶翼,狼狈不堪。

但那双湿漉漉的、红肿的梅花瞳里,先前的茫然无措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动所取代!

那眼神,像迷失在无边无际的暴风雨中、早已放弃希望的小舟,骤然在滔天巨浪的缝隙里,看到了遥远灯塔投射而来的一束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芒。

震惊、茫然、一丝微弱到几乎不敢捕捉的希冀,还有更深的、源自本能的恐惧……

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剧烈翻涌、碰撞,最终化为一片惊涛骇浪后的短暂死寂。

她只是那样怔怔地看着我,忘记了哭泣,忘记了颤抖,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束光,和这束光带来的、足以将她溺毙的巨大未知。

往生堂宽敞肃穆的主厅里,巨大的铜制香炉静静矗立,炉膛内,上好的安神檀香正缓缓燃烧,散发出温暖、沉静的木质香气,丝丝缕缕地向上飘散,无声地驱赶着地下室里带上来的那股阴冷、苦涩的药草和腐朽气息。

胡桃将自己蜷缩在一张宽大的、铺着厚厚软垫的太师椅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终于寻到安全角落的幼兽。

一条厚重的、触感柔软的绒毯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

那双平日里灵动跳脱的梅花瞳,此刻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眼睫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我递过去的一杯热茶,清心花的淡雅芬芳混合着茶水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憔悴的眉眼。温顺,安静,与之前那个偏执疯狂、要将人囚禁入棺的“病娇”堂主,判若两人。

“那瓶椰奶……”她盯着白瓷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白色雾气,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挥之不去的颤抖,细弱得几乎要被炉火燃烧的噼啪声盖过,

“是我……在无妄坡最深的地方……找到的‘忘忧蕈’磨成的粉……”

她越说声音越小,头也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毯子里,只露出一点绯色的发顶,“混了……混了绝云椒椒的汁液……想盖住那个味道……”

她停顿了一下,肩膀在厚厚的绒毯下微微瑟缩,仿佛光是回忆那个味道都让她感到不适和罪恶。

“《往生秘录》的残篇上……模糊地记载着……说这东西能让逝者安宁,让生者……‘长伴身侧’……”

她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声音里充满了难堪和羞耻,

“我……我试过很多次剂量……在……”她似乎想说在什么小动物身上,但最终咽了回去,只是将脸埋得更深,“怕……怕弄错了……”

“所以每次‘特制椰奶’的味道都不一样?”

我坐在她旁边的脚踏上,位置比她略低。

拿起一方在温水里浸透又拧干的干净毛巾,小心地敷在她右手手腕上——那里,一圈明显的青紫色指痕,如同一个残酷的烙印,是我昨夜失控的力量留下的印记。

她猛地瑟缩了一下,手腕下意识地想往回抽,却在半途停住,反而更顺从地、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小心翼翼,将手腕更稳地递了过来,任由温热的毛巾覆盖在那刺目的淤痕上。

“嗯……”她用毯子的边缘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湿漉漉、怯生生的眼睛,偷偷地、快速地瞥了我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怕……怕只用一种味道,你会尝出来不对劲……也怕……”

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充满了后怕和深深的懊悔,

“怕……怕真的剂量太大……把你……毒死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变成了气音,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自我厌弃,“我不是……不是真的想……想要你死掉……我只是……只是……”

“我知道。”我打断了她语无伦次的忏悔,手下敷药的动作放得更轻、更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瓷器。

炉火跳跃的光芒映在她红肿的眼中,那里面翻涌着浓重的后怕、深刻的羞惭,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如同刚破壳雏鸟般的依恋,脆弱得让人心头发紧。

沉稳、有力、带着某种独特韵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厅堂内炉火燃烧的静谧。

那脚步声仿佛踏在时间的刻度上,每一步都带着千钧的沉稳。

钟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一身玄色金纹的常服,身姿挺拔如孤峰上的松柏。

那双石珀般深邃、仿佛蕴藏着亘古岁月的金瞳,平静地扫过厅堂——

目光掠过那扇被魈的力量轰击得扭曲变形、尚未修复的地下室铁门,再缓缓落到太师椅中裹着毯子、狼狈得如同被暴风雨蹂躏过的雏鸟般的胡桃身上。

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里,没有预想中的责备、失望,或是震惊。

只有一种沉淀了太多时光的、近乎悲悯的深邃,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磐石被岁月侵蚀后留下的淡淡疲惫。

他步履沉稳地走到胡桃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却又奇异地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气息。

“堂主。”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醇厚,如同上好的古琴拨动最低沉的弦,带着一种抚平波澜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厅堂内。

“生死之界,自有其律,如月之盈亏,潮之涨落,强求不得,违逆不祥。”

他的目光落在胡桃低垂的发顶,话语如同古老的箴言,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强求与执念,只会蒙蔽本心,扭曲所愿,最终辜负了当下可握的光阴,徒留悔恨。”

他伸出骨节分明、带着玉质般温润光泽的手。

掌心,托着一方古朴温润的玉佩。

玉佩呈圆环形,质地是上好的璃月黄玉,色泽内蕴,雕工简洁流畅,只在中心处阴刻着一个古老的、代表“守护”与“凝神”的符文,边缘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摩挲浸润得无比光滑。

“此物随我多年,有凝神静气,安抚惊魂之效。”

钟离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将玉佩轻轻放在胡桃裹着厚厚绒毯的膝盖上。

玉佩触及毯面,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的担子,”他微微俯身,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胡桃低垂的、颤抖的眼睫,

“从来就不是,也不该是一个人扛的。”

胡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裹在毯子里的指尖,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

带着一种巨大的迟疑和无法言喻的震动,慢慢地、试探性地伸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膝盖上那块温润微凉的玉佩。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润、厚重,带着一种沉淀了无数时光的安稳力量,如同溺水者终于触碰到了坚实的堤岸。

大颗大颗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再次毫无征兆地汹涌滚落。

这一次,泪水不再浑浊着恐惧和绝望的泥泞,而是变得清澈了些许,带着滚烫的温度,无声地、接连不断地砸落在玉佩光滑温润的表面,溅开细小的水花。

泪水顺着玉佩的弧线流淌,浸润了那个古老的符文。

这一次,泪水里不再只有被看穿的恐惧和走投无路的绝望,多了一份沉重的、如同卸下万钧枷锁般的释然。

她紧紧攥住了那块玉佩,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呜咽声压抑在喉咙深处,肩膀在厚厚的绒毯下剧烈地起伏着。

往生堂后院,精巧的石亭被清晨第一缕暖金色的阳光温柔地笼罩。

亭檐上凝结的夜露尚未完全蒸发,在晨光中闪烁着细碎的钻石光芒,偶尔滴落,在亭下的青石板上绽开小小的深色水痕。

胡桃赤着脚,无声地踩在冰凉光滑的青石板上。

微凉的触感从脚心传来,让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莹白的脚趾。

她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宽大而沉重的玄色堂主袍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白色中衣。

宽大的领口有些松垮,不经意间滑落了一边,露出一小截纤细脆弱的锁骨,

在那片苍白的肌肤上,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被指尖狠狠压制过的红痕,如同雪地里落下的梅花瓣,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疯狂与失控。

她像一只受惊后、试探着靠近巢穴的雏鸟,小心翼翼地靠近石亭中央。

那里,空正背对着她,垂首专注地擦拭着无锋剑的剑锋。

剑身幽冷,在晨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寒芒,与他沉静的背影融为一体。

“喏,”她将一只素净的白瓷小盅轻轻推到他面前的石桌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那盅里盛放的不是羹汤,而是她此刻全部脆弱不堪的勇气。

她的眼神飞快地扫过空的脸庞,又迅速垂下,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

苍白的面颊上,却不受控制地飞起一抹淡淡的、如同朝霞初染般的红晕。

“莲子百合羹……”她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没加‘料’。”最后三个字,轻得几乎被拂过亭檐的晨风带走。

那双梅花瞳里,曾经跳脱狡黠、偏执疯狂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只余下一片怯生生的、如同被暴雨打落翅膀的蝴蝶般无助的试探,仿佛在等待着某种关乎存续的最终审判。

我放下手中寒光内敛的无锋剑。剑身与石桌接触,发出轻微的一声磕碰。

伸手,揭开那温润白瓷的盅盖。

一股清甜温润的香气,混合着莲子特有的粉糯和百合的淡雅芬芳,瞬间扑面而来,温柔地驱散了清晨微凉的空气。

晶莹剔透的羹汤里,几颗饱满圆润的莲子沉浮其间,几片洁白的百合瓣点缀其上,如同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

抬眼,目光投向桌边的胡桃。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双手无意识地绞紧了素白中衣那宽大的衣角,纤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失去了血色。

然而,她低垂的眼睫却猛地抬起,目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倔强和深切的祈求,迎上了我的视线。

那眼神,如同等待判决的死囚,恐惧深处燃烧着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希冀火苗。

拿起盅边温润的白瓷小勺,舀起一勺晶莹的羹汤,送入口中。

温润,清甜。莲子的粉糯与百合的微脆在舌尖交融,恰到好处的温度熨帖着喉咙。味道纯粹,没有一丝异样。

“……”胡桃紧绷的肩膀,如同骤然卸下了千斤重担,猛地松弛下来。

她无声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细微的颤抖,仿佛从灵魂深处呼出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挨着冰凉的石凳边缘,小心翼翼地坐下,身体无意识地向我这边微微倾斜,似乎渴望靠近这份安稳的源泉,却又畏惧再次被推开,维持着一个脆弱而微妙的距离。

亭外,晨风吹过精心栽种的翠竹,发出沙沙的轻响,竹影在青石板上摇曳生姿。

“魈他……”胡桃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如同梦呓,打破了亭内短暂的宁静。

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并拢的膝盖上,将半张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望着亭外摇曳竹影的空茫眼睛,眼神失去了焦点。

“昨天走的时候……”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个瞬间,

“……看了我一眼。”

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自嘲和深切的疲惫。

晨曦柔和的光芒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单薄得近乎透明,仿佛一夜之间,

那份属于往生堂堂主的、跳脱张扬的蓬勃生机被彻底抽干了,只留下一个茫然无措、脆弱不堪的空壳。

“那眼神……”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点像我以前看七七的样子……觉得她卡在生死之间,很可怜,很碍眼……是不是?”最后一句,更像是在问自己,充满了苦涩的自我否定。

“不是可怜你。”我放下手中的白瓷勺,瓷器与石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

目光落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那里,几道淡红色的指痕如同未愈的烙印,清晰地印在苍白的肌肤上,是我昨夜失控的力量留下的印记。

指尖抬起,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意味,轻轻拂过那些淤痕。

温热的指腹触碰到微凉的肌肤,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随之而来的、细微却无法控制的颤抖。

“是看到了一种相似的‘业’。”

指尖的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审视,顺着那淤痕的轮廓缓缓移动。

她皮肤下,脉搏在我的指腹下先是急促地狂跳了一下,随即又如同被驯服般,渐渐平复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认命的驯顺。

“魈被杀戮与千年业障束缚,”

我的声音平静,如同陈述一个古老的事实,“你被对‘陪伴’的执念所困。”指尖停留在她锁骨上方那最深的印记上,微微用力按了按,感受着她压抑的抽气声。“

都是……身陷囹圄,不得解脱。”

胡桃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震!

她倏地转过头,那双红肿未消的梅花瞳死死地凝视着我,眼底翻涌起滔天巨浪——

是了悟?是苦涩?

是更深的、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吞噬的、无边无际的孤独?

种种情绪激烈地碰撞、交织。

她忽然伸出手。那只手,冰凉,带着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如同寒风中飘零的落叶,试探性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和绝望,猛地抓住了我放在冰凉石桌上的左手手腕!

她的指尖很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仿佛抓住的是一根随时可能断裂、消失的救命稻草,是她沉溺前最后的锚点。

“那你……”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更深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沫,

“你会像魈避开人群一样……避开我吗?”她的眼神死死地锁住我的眼睛,里面是孤注一掷的恐惧,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等待着决定她灵魂去向的最终宣判。

亭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竹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没有立刻回答。

反手,用右手将那只冰凉、颤抖、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完全包裹在温热的掌心。

她的指尖在我的掌心里先是剧烈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烫到,随即,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更用力地、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道,回握过来,指甲更深地陷入我的皮肤,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锚定在这份温度里。

空着的左手抬起,拂开她颊边一缕被晨露微微沾湿的绯色长发。

指腹带着薄茧,沿着她小巧柔和的耳廓轮廓缓缓滑下,感受着她肌肤细腻的纹理和细微的战栗。最终,停留在她脆弱的后颈上。

那里,肌肤温热,筋络却因长久的紧绷和恐惧而僵硬如石。

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道,稳稳地覆上那片温热与僵硬的交界,指腹精准地找到紧绷的筋络,开始施加稳定而有力的揉捏。

“呃……”胡桃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呜咽般的抽气,身体如同被瞬间抽掉了所有支撑的骨头,顺着我揉捏的力道,软软地、彻底地倾倒过来。

额头温顺地抵在我肩窝处,温热的、带着清浅泪意的呼吸,透过我肩头薄薄的衣料,清晰地熨烫着皮肤。

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湿漉漉的睫毛如同被雨水打湿的蝶翼,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剧烈地颤抖着。

“不会避开。”我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响在她敏感的耳畔,清晰地感受到她紧贴的身体因此而产生的细微震颤。

“但记住,胡桃,”覆在她后颈的手掌微微加重了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迫使她的身体更紧密地贴合过来,让彼此的心跳声在紧密的相贴中逐渐共振、同步。

“能锁住我的,从来不是毒药,”指尖划过她颈侧敏感的肌肤,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也不是棺材。”

低下头,温热的唇几乎要贴上她光洁的、带着晨露微凉气息的额头,灼热的气息拂动她额前细软的碎发。

“而是你此刻的颤抖。”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

抓着我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地、几乎要刺破皮肤,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刺痛!

仿佛要将这痛感也铭刻进灵魂深处。

随即,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再也无法控制的呜咽,混合着极致的委屈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酸楚,从她紧咬的、失去血色的唇瓣间泄露出来。

如同堤坝彻底崩溃,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我肩头的衣料,留下大片的、灼热的湿痕。

这一次,她没有再试图掩饰,没有挣扎,没有退缩。

她像一只在暴风雨中迷失了太久、终于寻到唯一巢穴的归鸟,在我掌控的臂弯和气息的笼罩下,卸下了所有疯狂伪装的坚硬铠甲,暴露出内里最柔软、最伤痕累累、也最真实的血肉。

她彻底地、毫无保留地颤抖着、哭泣着。

那哭声起初压抑而破碎,渐渐变得无所顾忌,充满了执念崩解后的巨大虚脱,

是恐惧退潮后留下的、深入骨髓的余悸,更是长久禁锢于冰冷孤独中的灵魂,终于触碰到了真实、恒定的温度时,那种近乎疼痛的、酣畅淋漓的释放。

亭外,初绽的霓裳花在晨光中舒展着娇嫩的花瓣,承接着叶片上滚落的、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无声地散发着清雅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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