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异样的平静与暗流涌动中滑过。四合院墙外,高音喇叭里的口号依旧嘹亮,宣传栏上“亩产万斤”的彩色图画鲜艳夺目,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墙内,李家房间那方小小的地窖,却在沉默中被填满。
李成钢连续多个夜晚出入黑市,凭借手头的“稀罕物”和那份隐秘的警觉,将粮食一袋袋挪回地窖。他抽空也给岳父简博文家送去了一些粮食,隐晦地提醒他们做些储备。简博文夫妇忧心忡忡,只叮嘱他千万小心。
这天傍晚,天色灰蒙蒙地沉沉压下来。李成钢下班蹬着车,后座上载着刚从分局宣传科下班的简宁。两人都有些疲惫。刚拐进胡同口,离四合院大门还有十来米远,三大爷阎埠贵就从墙角的阴影里闪了出来。
阎埠贵揣着手,缩着脖子,鼻尖冻得发红。他眼神闪烁,迅速瞥了一眼周围,才冲着李成钢紧走几步,压低嗓子急切地招呼:“成钢!成钢!停一下,停一下!”
李成钢捏闸停车,单脚支地。简宁也跳下车,拢了拢围巾。
“哎,小简下班啦。”阎埠贵冲简宁扯出个笑,带着几分习惯性的对政府工作人员的客气。随即转向李成钢,脸上的笑意消失,换上了一副严肃、紧张的表情。他凑得更近:“成钢,有……有点事儿,想跟你单独商量商量?”
简宁心领神会:“三大爷,你们聊,我先回去。”说完,推着自行车先进了院门。
看着简宁身影消失,阎埠贵松了口气,拉着李成钢胳膊往墙根更暗处带了带。昏黄路灯下,他额头的细汗和眼中的焦虑清晰可见。
“成钢,”阎埠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急促,“三大爷……跟你商量个事儿。你家里……棒子面还有富余没?”
“棒子面?”李成钢一愣,这玩意辣嗓子,家里确实攒了一些,“倒是有一些,怎么了三大爷?”
阎埠贵眼睛一亮,凑得更近,声音压得只剩气声:“成钢,三大爷想跟你……换换!我用白面!精白面!换你家的棒子面!”他用力搓了搓手指,“细粮!换粗粮!”
李成钢再次愣住。三大爷阎埠贵?用金贵的白面换喇嗓子的棒子面?这简直匪夷所思!
看着李成钢的错愕,阎埠贵脸上窘迫一闪而过,急切补充:“成钢,你放心!三大爷绝不让你吃亏!我拿十斤白面!换你……换你三十斤棒子面!你看成不成?”报出比例时,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心疼肉疼。
十斤细粮换三十斤粗粮?!这比例快接近黑市的兑换!李成钢心里疑窦丛生,面上却不显,反而故意皱眉,露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哎哟三大爷,您这可让我为难了。三十斤?棒子面定量是多,可咱家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您这细粮是好,可这年头棒子面也顶饿啊。要不……您再加点?十一斤?” 李成钢试探性地抬了抬价,想看看三大爷的底线。
阎埠贵一听,脸上肌肉顿时绷紧了,汗珠滚下来更多,他连连摆手,语气带着急切和哀求:“哎呦喂!成钢!三大爷可不容易!可不能这么算啊!白面!这可是精白面啊!雪白雪白的!十斤换三十斤,三大爷我这已经是……已经是……”他一时找不到词形容自己的“慷慨”,憋得脸有点红,“已经是咬着牙往外拿了!十一斤是真不行!我这家里……家里也等米下锅呢!”
他搓着手,眼巴巴地看着李成钢:“成钢,你看……你看咱们一个院住着,三大爷我啥时候亏待过邻里?你就当帮衬帮衬三大爷,三十斤!就三十斤!成不?” 他刻意强调了“邻里情分”,试图软化李成钢。
李成钢看着他这副前所未见的急切和带着点可怜巴巴讲价的样子,心里那股寒意更重了。他见好就收,知道再僵持下去反而可能引起三大爷疑心,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三大爷您都这么说了,邻里邻居的,我还能再说啥?行吧,十斤就十斤。一会儿回家给您准备好。不过您可得给我好点的白面,别是掺糠的啊。”
阎埠贵一听李成钢答应了,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长长吁了口气,迭声道:“哎呦!好成钢!好孩子!多谢!多谢你!三大爷……三大爷记你这份情!放心!绝对是好白面!雪花粉!我这就回家拿去!” 说完,像是怕李成钢反悔,转身就急匆匆跑回了院。
李成钢站在原地,脸上的无奈瞬间褪去,只剩下凝重和一缕寒意。冷风吹过,三大爷那反常的神态、主动要吃大亏的交易、以及刚才那番低姿态的讲价,像冰冷的锥子扎进他脑海。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三大爷阎埠贵是谁?那是能从解放前兵荒马乱的年月里,精打细算、抠抠搜搜,硬是养活了一大家子,还能供四个孩子读书,混上小学教员身份的人物!他的精明和生存智慧,是刻在骨子里的!
这样的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做这种明显违背常理、损己利人的事情?用精贵的细粮换大量廉价的粗粮?还主动开出吃亏的比例,甚至不惜放低姿态讲价以求尽快成交?
除非……他嗅到了比精打细算过日子更可怕的东西!嗅到了未来粮食短缺的严重性,远超他此刻付出的这点“细粮损失”!
李成钢推车进院,脚步沉重。倒座房里,李父李母和简宁迎着他询问的目光。
李成钢深吸一口气:“三大爷……要用十斤白面,换咱家三十斤棒子面。”他补充了一句,“拉扯半天,才定下的三十斤。”
“啥?十斤白面换三十斤棒子面?他阎老西儿……”李建国和王秀兰难以置信,“他图啥?”
简宁也掩住了嘴。
李成钢没解释,迅速吩咐:“爸,妈,赶紧,称三十斤棒子面出来。宁宁,拿干净布袋。”他语气里的急促让父母意识到了不寻常,立刻去办。
没过几分钟,阎埠贵抱着一个旧报纸裹得严实的包袱来了。他警惕地看看外面,才飞快打开包袱,露出里面十斤雪白的新麦面粉,清香扑鼻。
“秤……秤在这儿。”阎埠贵拿出小秤,手还有些抖。李建国沉着脸把装好的棒子面提来。秤杆高高挑起,分量十足。
阎埠贵极其仔细地捻起一小撮棒子面看了看成色,又掂量了一下手感,确认无误后,才如释重负地把白面推到李成钢面前。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复杂地看了李成钢一眼,抱起那袋沉重的棒子面,佝偻着腰,匆匆消失在门外。
房门关上,隔绝了风声。
屋内一片死寂。桌上那十斤白面,白得刺眼,散发着诡异的光泽。
王秀兰看着白面,又看看儿子凝重的脸,最终化作满脸的担忧。李建国粗糙的手指拂过细腻的面粉,眉头深锁。阎埠贵这反常举动,像巨石投入他稍安的心湖。简宁握住了李成钢冰凉的手。
李成钢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袋白面。一个冰冷的念头无比清晰:能从命如蝼蚁般的战争年代爬过来,还能在四九城这大杂院里活得体体面面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哪个没有几手压箱底的生存绝技?
阎埠贵这看似吃亏的举动,哪里是傻?这是他基于某种常人尚未察觉的迹象,做出的最精明的生存选择!他在用有限的细粮,换取未来可能保命、且不易引起过多注意的粗粮!他在囤积生存的硬通货!他是在未雨绸缪,而且动作远比李成钢想象的更早、更敏锐!
三大爷阎埠贵,这个平日里抠搜算计的算盘精,此刻在李成钢心中的形象骤然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令人心悸的敬畏。
原来,不是只有他自己嗅到了风暴将至的气息。
那些在乱世里挣扎求生活下来的人,他们的鼻子,比想象的更灵。他们对灾难的嗅觉,是刻在骨头里的本能。
阎埠贵那袋白面,小心地放进柜子。李父李母见儿子和三大爷阎埠贵这两个精明人都如此反常,足以让他们本能地感到不安。简宁责庆幸相信自己的丈夫,提前准备好了。
阎埠贵反常的换粮行为,像一根尖锐冰冷的探针,彻底捅破了李父李母心中那层侥幸的薄纸。它无比赤裸地昭示着:灾难的阴影,已不再是远方的雷声,这四合院到时候又有的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