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天色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却迟迟不肯落下雪来,只是将一种沉闷的湿冷渗透进哈尔滨的每一个角落。按照安娜提供的情报,这正是那辆该死的无线电侦测车固定的检修时间。宋梅生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外面死气沉沉的街道,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枚冰冷的铜钱——这是他与王大力约定的暗号之一,铜钱送出,意味着“鱼饵行动”开始。
“梅生,时间差不多了。”苏雯轻声走进书房,她已经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蓝色棉袍,头发挽成发髻,脸上稍微做了点暗化处理,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出门购物的妇人。她手里挽着一个空的布口袋。
宋梅生转过身,将铜钱放进她手心,目光沉静:“小心。按照计划,你去道外市场绕一圈,买点针线杂物,然后去‘福顺记’布庄,把我们准备好的那包‘山货’(一批普通的棉纱和染料,即便损失也无妨)交给他们的伙计。后面的事,就不用管了。”
“我知道。”苏雯点点头,将铜钱小心收好,“你这边也一切小心。”
这是计划的第一步,用一批无关紧要的物资,去试探军统那条所谓的“安全通道”,同时也是对安娜情报的一次间接验证——如果侦测车真的在检修,那么这次看似普通的物资交接被干扰的风险就会降低。
苏雯离开后,宋梅生也很快出门,他没有去警察局,而是去了中央大街的一家俄国茶庄,像许多有钱有闲的阶层一样,要了个安静的包间,品茶看书,仿佛真是来偷得浮生半日闲。这里是王大力手下一个小兄弟亲戚开的,相对安全,也能及时接收消息。
茶香袅袅,宋梅生的心却并不平静。他看似在翻阅一本俄文小说,实则每一个细胞都在警惕地感知着外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约定的交货时间快到了。
与此同时,道外市场“福顺记”布庄后巷。王大力穿着苦力的短褂,脸上抹着煤灰,蹲在墙角,看似在打盹,眼睛却眯成一条缝,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带着两个最机灵的手下,扮作等活儿的车夫,分散在巷口。
布庄的伙计按照约定,将一包捆扎严实的货物搬出来,放在门口一辆看似普通的骡车上。车夫也是自己人,嘴里叼着烟袋,有些不耐烦地嘟囔着:“快点快点,这天气,冻死个人嘞!”
一切看起来就像一次寻常的货物交接。
突然,市场另一头传来一阵喧哗和呵斥声!几个穿着杂乱棉袄、头上戴着破旧狗皮帽子、手里却拿着崭新辽十三式步枪的汉子,咋咋呼呼地冲了过来,口中用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中国话喊着:“抗联征用物资!闲人滚开!”
为首的一个黑脸大汉,动作略显夸张,挥舞着步枪,一枪托砸在骡车车辕上,厉声喝道:“这车货,我们抗联要了!赶车的,滚蛋!”
王大力在墙角眼神一凛——来了!但这伙人……不对劲!虽然穿着破烂,但那崭新的步枪,还有那咋咋呼呼、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是“抗联”的架势,透着一股浓浓的“表演”痕迹。真正的抗联行动,多是沉默迅捷,力求一击即中,绝不会如此张扬。而且,那几个人的眼神,凶狠有余,却缺少一股子真正的韧劲和正气。
骡车车夫按照事先吩咐,装作吓得屁滚尿流,连滚爬爬地“逃”走了。那伙“抗联”迅速上前,两人警戒,另外几人就去搬那包货物。
就在其中一人弯腰去扛货的瞬间,王大力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从墙角蹿出!他动作快如闪电,没有喊叫,直接一个贴地滑铲,右腿狠狠扫向离他最近的那个警戒人员的脚踝!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叫,那名“抗联”分子抱着扭曲的小腿倒地哀嚎。
几乎同时,王大力左手一扬,一枚飞蝗石带着破空声,精准地打中了正要抬起货物的那个黑脸大汉的手腕!
“啊呀!”黑脸大汉吃痛,步枪脱手。他反应也算快,左手迅速去摸腰间的王八盒子。
但王大力更快!滑铲之后顺势翻身跃起,如同狸猫般贴近黑脸大汉,右手并指如刀,狠辣地戳向对方的喉结!这一下要是戳实了,立刻就是毙命的效果。
那黑脸大汉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狠辣果决,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偏头躲闪。王大力的手刀擦着他的脖颈划过,带出一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黑脸大汉又惊又怒,用中国话吼道,但这句黑话切口,在他嘴里说出来总有点别扭。
这时,另外几个假抗联也反应过来,纷纷举枪欲射。但王大力带来的两个“车夫”手下也不是吃素的,早已掏出藏在车板下的短枪,“砰砰”两枪,精准地打在两个假抗联持枪的手臂上,顿时血花四溅,惨叫声起。
巷子狭窄,瞬间陷入了混战。王大力如同虎入羊群,他身手极好,又得了宋梅生“速战速决、不留活口(指对方)但最好留个能问话的”的暗中指示,下手极为狠辣。拳脚肘膝,招招奔着要害,却又控制着力道,力求制服而非立刻毙命。
那黑脸大汉显然是个小头目,有点功夫底子,拔出王八盒子就想开枪。王大力一个侧步避开枪口,同时左手闪电般扣住他持枪的手腕,用力一拧,右膝狠狠顶在他的小腹上!
“呕……”黑脸大汉胃里翻江倒海,酸水都吐了出来,枪也掉了。王大力毫不留情,一记手刀砍在他后颈,这家伙眼白一翻,软软地瘫倒在地。
剩下的几个假抗联见头目被擒,更加慌乱,枪也打不准了,被王大力的手下三下五除二打翻在地,卸掉了关节,用准备好的麻绳捆了个结实。
整个战斗过程不超过三分钟,干净利落。市场那头看热闹的人群刚开始聚集,这边已经结束了。王大力示意手下迅速将俘虏和那包货物拖进布庄后院,自己则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对着市场某个方向,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远处茶庄包间里,宋梅生面前的茶杯冒着细微的热气。一个半大孩子(王大力安排的眼线)跑进来,低声说了几句。宋梅生微微颔首,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鱼饵被咬了,钓鱼的,也该收线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从容地走出茶庄,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奔警察局。
警察局里,已经得到“道外市场发生枪战,疑似抗联抢劫”消息的高岛和秋田,正气势汹汹地准备带人去“勘查现场”,顺便看看能不能抓到宋梅生的把柄。他们刚走到门口,就撞见了面色阴沉、带着一股煞气回来的宋梅生。
“宋副局长!你来得正好!”高岛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语气却带着质问,“道外市场发生恶性案件,听说和你分管的后勤物资有关?你怎么解释?”
宋梅生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高岛,又瞥了一眼他身边眼神有些闪烁的秋田浩二,突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高岛股长,消息很灵通嘛。不过,不用去现场了。”
“什么意思?”高岛一愣。
“意思就是,”宋梅生慢条斯理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拍在高岛胸前,“抢劫物资的匪徒,已经被我的人当场抓获了。这是初步审讯笔录,哦,对了,还有他们使用的武器,也一并缴获了。”
高岛难以置信地接过文件,秋田也凑过来看。只见笔录上,那几个被俘的“抗联”分子(王大力已经用了点手段)初步交代,他们是受了警察局内部某位“太君”的指使,伪装成抗联,目的是栽赃陷害宋梅生副局长。而缴获的武器,经初步检查,虽然是辽十三式,但枪械编号却被刻意磨掉了一部分,隐约能看出是……特务科前段时间“报废”处理的一批旧枪的编号范围!
高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文件的手微微发抖。秋田浩二更是额头冒汗,不敢看宋梅生的眼睛。
“高岛股长,”宋梅生逼近一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压迫感,“你是不是该给我,还有鸠山机关长一个解释?你的人,拿着你们特务科‘报废’的枪,伪装成抗联,来抢劫我这个副局长的物资,还想栽赃我通共?你们特务科,到底想干什么?!是觉得我宋梅生好欺负,还是觉得鸠山机关长眼睛瞎了?!”
他每问一句,高岛和秋田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事要是闹到鸠山彦那里,他们绝对吃不了兜着走!私自调用“报废”武器,策划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阴谋陷害同僚,简直是愚蠢透顶!
“宋……宋副局长,这……这一定是误会!”高岛试图辩解,声音干涩。
“误会?”宋梅生冷笑一声,“人赃并获,笔录在此,你跟我说误会?好啊,那我们就一起去见鸠山机关长,看看他老人家觉得这是不是误会!”
说完,他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高岛和秋田,冷哼一声,昂首挺胸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知道,经过这次“人赃并获”的反杀,高岛短期内肯定要夹起尾巴做人了,而他和鸠山之间那本就脆弱的信任,也必将出现更大的裂痕。
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宋梅生脸上的强势才稍稍收敛,露出一丝疲惫。王大力很快悄悄进来汇报了详细经过。
“局长,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那几个小子骨头不硬,稍微一吓唬,就吐了个干净,果然是秋田那王八蛋指使的。武器也确认了,就是他们特务科的东西。”王大力脸上带着兴奋和后怕。
宋梅生点点头:“干得漂亮。把人看好,口供做实。另外,那批货,找个机会,通过冯老七的渠道,还是送出去。”
“明白!”王大力应道,随即又有些犹豫地问,“局长,那……军统那边这条线,我们还试不试了?”
宋梅生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灰扑扑的院子,沉默了片刻。秋田的陷阱被粉碎了,但军统的“合作”依旧迷雾重重。今天安娜的情报似乎得到了侧面验证(侦测车确实没出现),但这反而让他更加警惕。
“试,当然要试。”宋梅生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方式要变一变了。秋田刚吃了这么大个亏,高岛肯定也憋着劲要找回来。这个时候,军统那条线,说不定反而能有点意外的用处。你去安排一下,把我们准备好的那批真正的‘山货’(一批急需的药品),分成三份,用不同的方式,同时试探一下军统、冯老七,还有……赵大山那条新线。”
王大力瞪大了眼睛:“同时试三条线?局长,这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风险大,收获也可能最大。”宋梅生语气平静,却透着决断,“水已经被搅浑了,不如就让它更浑一点。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清楚,底下到底藏着哪些真王八,哪些是烂泥鳅。”
王大力似懂非懂,但还是用力点头:“是!我马上去办!”
看着王大力离开的背影,宋梅生轻轻呼出一口气。秋田的陷阱破了,但更大的博弈,才刚刚开始。他需要利用这短暂的主动权,尽快打通一条真正可靠的生命线。而下一个需要面对的,恐怕就是鸠山彦那双深邃而多疑的眼睛了。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准备去面对那位老狐狸可能的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