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的便签纸像一块烧红的炭,宋梅生却走得四平八稳,甚至还在路过一家新开的西点房时,进去买了一小块奶油蛋糕,用精致的纸盒装着提在手里。这符合他注重享乐、懂得生活的人设,也是给可能存在的尾巴看的——宋副局长只是例行公事般去喝了杯咖啡,顺便给家里的“太太”带了点甜食。
他能感觉到,那辆黑色轿车不近不远地跟着,直到他拐进自家所在的、有警察岗哨的街道才消失。高岛果然没放弃,监视升级了,连他和安娜的公开接触都纳入了视线。这让他对安娜提供的情报价值,更添了几分不确定。
回到小楼,苏雯立刻迎了上来,眼神带着询问。宋梅生将蛋糕盒递给她,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路上买的,尝尝。” 同时,用一个极轻微的眼神示意有情况。
苏雯会意,接过蛋糕,声音温婉:“谢谢梅生,正好有点饿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客厅。
关上门,确认安全后,宋梅生迅速将咖啡馆的经过,包括安娜的情报、自己的应对,以及被疑似监视的情况,低声而快速地告诉了苏雯。最后,他掏出了那张被手心汗水微微浸湿的便签纸。
纸上没有文字,只有用极细的铅笔画出的简单图表:一个简易日历,标注了周三和周五;一个简笔画的汽车,旁边写着“23:00”和一个箭头指向代表南岗兵营的方块;还有一个模糊的、类似信号强度波的图案。
“周三、周五下午固定检修……夜间十一点后通常停在南岗兵营车库……”苏雯仔细看着,眉头微蹙,“这情报如果属实,价值极大。但安娜为什么要帮我们?她索要的关于人事调动的信息,你给她的……”
“半真半假,指向经济稽查领域,扔了个‘竹内少佐’的烟雾弹。”宋梅生沉声道,“关键是,我们无法验证她给的情报的真伪。万一是陷阱,我们在她说的‘安全时间’发报,就等于自投罗网。”
苏雯沉默片刻,道:“我们需要交叉验证。能不能通过其他渠道,哪怕只是侧面了解一点侦测车日常规律的信息?或者……我们是否可以设计一个极低风险、极短时间的试探性发报,来测试一下?”
这个提议很大胆,但或许是当前唯一可行的办法。就在宋梅生凝神思考试探方案的细节与风险时,门铃又一次响了起来。
两人瞬间噤声,眼神一凛。宋梅生示意苏雯将便签纸处理掉,自己整理了一下表情,走到门后,沉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熟悉、带着点怯意的女声:“宋副局长在家吗?我是林护士,上次您说府上需要一些安神的药材,我给您送来了。”
林婉!她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直接找上门来了!而且用了如此蹩脚的理由!宋梅生心中警铃大作。高岛的监视刚走,军统的人就上门,是巧合,还是……?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林婉,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棉袍,围着围巾,手里提着几包用草纸包着的中药,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略显苍白的微笑,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定。
“林护士?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宋梅生堵在门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不悦。他注意到林婉的身后不远处,似乎有个穿着苦力短褂的男人在慢吞吞地扫地,眼神却不时瞟向这边。
“是……是医院登记的家庭住址。”林婉低下头,声音更小了,“宋副局长,药……您看……” 她将手里的药包往前递了递,手指微微颤抖。
宋梅生瞬间明白了。林婉不是自愿来的,她身后有尾巴(那个扫地的),她是被军统的人逼着,用这种方式来传递信息或者进行接触!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说明军统可能也处于某种压力下,或者有紧急情况,不得不兵行险着。
他不能让林婉在门口待太久,否则更引人怀疑。他侧身让开,语气缓和了些:“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进来吧,外面冷。” 他故意放大了声音,让可能的监听者听到。
林婉如蒙大赦,赶紧低头走了进来。宋梅生关上门,目光锐利地扫过外面,那个扫地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苏雯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女主人的微笑:“是林护士啊,快请进。还麻烦你专门跑一趟。” 她接过林婉手里的药包,动作自然。
林婉看到苏雯,眼神更加复杂,低声道:“宋太太,不麻烦,应该的。”
三人走进客厅,气氛诡异而紧张。宋梅生没有请林婉坐,直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外观察,同时冷声道:“林护士,咱们就开门见山吧。你冒着这么大风险过来,不会真是为了送这几包安神药吧?是高岛逼你的,还是你的‘新老板’?”
林婉身体一颤,抬起头,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梅生……宋副局长……我没办法……他们……他们抓了我弟弟!”
宋梅生眉头紧锁。林婉有个弟弟在关内读书,这是他知道的。军统这一手,不可谓不毒辣,直接拿亲情当枷锁。
“他们想要什么?”宋梅生的声音依旧冰冷。
“合作……”林婉急切地说,“他们知道你现在处境困难,高岛和‘梅机关’盯你盯得很紧。他们说……说可以帮你。”
“帮我?”宋梅生转过身,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怎么帮?像上次那样,提供点半真半假、差点让我掉坑里的情报?”
“这次不一样!”林婉往前走了一步,差点想抓住宋梅生的胳膊,又碍于苏雯在场,硬生生止住,“他们有一条……一条很安全的通道。可以帮你把……把一些‘不方便’的东西运出去。药品、电台零件……甚至是人!”
宋梅生心中一震!军统果然消息灵通,连他急需运出物资的困境都摸到了!这条“安全通道”的诱惑力极大,但无疑是与虎谋皮!
“条件呢?”宋梅生不动声色地问。
“他们需要……需要日伪经济部门,特别是物资调配和金融管制方面的内部消息。”林婉语速很快,“比如近期重要物资的运输计划、海关稽查的重点、还有……日本正金银行的一些资金往来情况。”
军统的目标很明确——经济情报。这既能打击日伪经济,也能为军统自身的活动和走私牟利提供便利。
“呵呵,”宋梅生冷笑,“林护士,你觉得我宋梅生是傻子吗?用我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情报,去换一条不知是真是假、说不定走到半路就被日本人连锅端的‘安全通道’?再说了,我要运的是什么,你们心里没数?这合作,怕是肉包子打狗吧!”
“通道绝对安全!”林婉急忙解释,甚至有些口不择言,“是……是利用满铁的一条内部线路,检查很松!我们试过很多次了!而且……而且他们可以先把你的东西运出去一半,等你看到诚意,再……”
“一半?”宋梅生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心中迅速盘算。这倒是个验证通道真实性和军统“诚意”的办法。但如果这是军统和高岛联手做的局,用一批无关紧要的物资做诱饵,引他上钩呢?
风险与机遇并存。军统的通道或许是眼下唯一的希望,但每一步都可能踏进深渊。
苏雯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此时轻声插话,像是贤惠的妻子在担心丈夫:“梅生,这事……太危险了。林护士,不是我们不信任你,只是这年月……唉。”
林婉看向苏雯,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苦涩,她低声道:“宋太太,我……我用我弟弟的性命担保,这次是真的!他们只求财求情报,不想把你逼到日本人那边去……”
宋梅生沉默着,在客厅里踱了几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发靠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压力巨大。他需要做出决断。
终于,他停下脚步,看着林婉,眼神锐利如刀:“好,林护士,我可以考虑。但是,我有条件。”
“你说!”林婉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第一,我要先看到通道确实存在并且安全。你们不是能运一半吗?那就先帮我运一批‘山货’(指普通物资)出城,时间、地点、方式我来定。东西安全到达指定地点后,我自然会知道。”
“第二,在我确认通道安全之前,关于经济情报,我只能提供一些无关痛痒的、公开层面也能打听到的消息作为‘定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宋梅生逼近一步,盯着林婉的眼睛,语气森然,“如果我弟弟少了一根汗毛,或者我发现你们耍任何花样,我宋梅生对天发誓,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一定让你们军统在哈尔滨的组织,给他陪葬!我说到做到!”
他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提出了验证要求,划定了底线,也保留了回旋余地,更透出一股亡命徒般的狠厉,符合他黑白通吃的身份。
林婉被他眼中的狠厉吓得后退半步,脸色更白,连忙点头:“我……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你放心,我弟弟……他们不敢的!”
“最好不敢。”宋梅生冷冷道,“好了,药送到了,你可以走了。以后没有十万火急的事,不要直接上门。有什么消息,老方法联系。”
林婉如释重负,又带着满腹心事和恐惧,匆匆告辞离去。
送走林婉,客厅里再次恢复寂静。苏雯担忧地看着宋梅生:“你真的打算和军统合作?这太冒险了。”
宋梅生走到窗边,看着林婉消失在街角,目光深沉:“不是合作,是利用,也是试探。军统的通道或许是真,但更可能是裹着糖衣的毒药。我们需要用最小的代价,去试试这潭水到底有多深。安娜的情报,军统的通道……现在我们有两条看似可行的路,但每一条都可能是死路。”
他转过身,看着苏雯:“准备一下,我们需要尽快给‘掌柜’发报,汇报这两条新情况,并请示下一步行动方向。另外,挑选一批最不重要的、即便损失了也无所谓的物资,作为给军统的‘试金石’。”
苏雯点了点头,神情凝重。她知道,与军统的这场危险“合作”,已经拉开了序幕。而下一次的发报,将至关重要,必须在安娜提供的情报所说的“安全时间”内,万无一失地完成。
“就定在周三下午吧,”宋梅生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做出了决定,“看看安娜的情报,到底值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