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在亭中坐了许久,荔枝的甜腻在舌尖渐渐发涩。她想起初见雨柔时的情景——那时雨柔还是景仁宫的掌事宫女,穿着半旧的青绿色宫装,正蹲在廊下擦拭被雨水打脏的地砖,额角的碎发被汗水粘住,却依旧把地砖擦得能照见人影。
那时的雨柔,眼里没有如今的凌厉,只有小心翼翼的谨慎。
“小桃,去打听下那舞姬的来历。”念安将荔枝核放在碟子里,声音轻轻的,“别惊动旁人。”
小桃应声去了。念安望着雨柔离去的方向,宫道上的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白,像极了雨柔当年擦过的地砖。她忽然想起柳婕妤说过的话:“这宫里的人,谁不是从阶下爬上来的?只是爬得越高,影子就越沉。”
雨柔此刻的位分,是“柔昭仪”,不算顶高,却也握着景仁宫的实权。她能在短短几年从掌事宫女走到这一步,绝非仅凭温顺——念安见过她处理宫务时的果断,也见过她对陛下偶尔流露的、恰到好处的依赖,那份分寸,是磨了多少日夜才练出来的。
傍晚时分,小桃回来复命,声音压得极低:“那舞姬是西域都护府送来的,听说原是个牧羊女,因一次宴会上偶然被都护看中,教了半年歌舞就送进宫了。昨儿陛下确实召她去了御书房,不过只留了半个时辰,听说……是让她唱了首西域的民歌。”
念安捏着帕子的手松了松。半个时辰,唱首民歌——听起来不像雨柔暗示的那般“得宠”。可雨柔为何要特意提起?是真的担心她被波及,还是想借她的手,试探那舞姬的分量?
“她长得……真像淑妃?”念安追问。
“眉眼有几分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梨涡很像。”小桃回忆着,“但比淑妃画像上看着野气些,眼睛亮得像带着光。”
念安沉默了。野气,带光——倒让她想起南楚山林里的小鹿。
第二日,念安去景仁宫给雨柔请安。雨柔正在临窗的妆台前描眉,铜镜里映出她平静的侧脸,黛色的眉笔在眉峰处轻轻一顿,添了几分疏离的锐气。
“妹妹来了。”雨柔转过身,脸上已堆起温和的笑,“昨儿御花园的荔枝甜吗?我让小厨房也备了些,正想派人给你送去。”
“多谢姐姐惦记,很甜。”念安坐下,目光落在妆台上的银簪上——那簪子样式简单,是雨柔做宫女时陛下赏的,她戴了许多年,即便后来得了更华贵的首饰,也时常会换上这一支。
“听说妹妹打听那舞姬了?”雨柔亲手给她倒了杯茶,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是不是觉得我多事了?”
念安捧着茶杯,指尖感受到暖意:“姐姐是为我好,我明白。只是……我总觉得,她未必是个会争的人。”
雨柔笑了笑,端起自己的茶杯:“在这宫里,会不会争,由不得自己。你看那墙角的草,本想安安分分贴着地长,可风一吹,就难免缠上花藤,不是吗?”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妹妹放心,我已让人盯着了,若她真有什么心思,不会让她扰了妹妹的清净。”
念安看着雨柔杯沿泛起的茶沫,忽然觉得,这位柔昭仪的“好意”,像裹着蜜糖的药——甜在嘴上,却不知会在心里留下什么滋味。她想起雨柔当年擦地砖的样子,那时的她,眼里只有“活下去”的本分,而如今,她的眼底藏着太多算计,却又偏偏裹着一层温柔的壳。
告辞时,念安经过景仁宫的后院,见几个小宫女正在打扫落叶,其中一个生面孔动作笨拙,被管事嬷嬷训斥了几句,眼圈立刻红了,却还是梗着脖子,把落叶扫得更用力。
那股倔强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雨柔,也像极了小桃描述的那个舞姬。
念安忽然明白了雨柔的顾虑。不是怕那舞姬像淑妃,而是怕她像当年的自己——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影子,却可能在某个时刻,借着一点光就爬得很高,甚至,遮住自己的路。
风吹过后院的梧桐,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念安脚边。她弯腰捡起一片,叶脉清晰,像极了这宫里盘根错节的关系。
雨柔的身份,是从阶下一步步挣来的。她的每一步,都踩着谨慎与算计,自然也怕后来者,用同样的方式,动摇她好不容易站稳的位置。
这宫里的风,从来都不只是吹给旁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