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外的灯市,恍如白昼坠入了凡间。
千百盏形态各异的花灯争奇斗艳,将汴京的夜空映照得流光溢彩。
巨大的鳌山灯棚巍峨耸立,其上神仙人物、奇花异兽栩栩如生,引得围观百姓阵阵喝彩。
大乐场中,百戏杂陈,笙箫鼓乐之声不绝于耳,混合着人群的喧哗,俨然是一幅太平盛世的繁华图卷。
赵祯身着常服,负手漫步。
他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淡淡风霜,但此刻在灯影映照下,也柔和了许多。
皇后戴着帷帽,安静地伴在一侧,仪态端庄。
徽柔才十多岁,第一次出宫看灯会,像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雀儿,一会儿指着那吐火杂耍的艺人惊呼,一会儿又拉着爹爹的衣袖,要挤进人群里去看相扑。
富弼等几位近臣紧随其后。
赵祯的目光掠过喧闹的人群,掠过那些洋溢着笑容的平凡面孔,心底升起一丝慰藉。
他刻意放缓脚步,倾听着周遭的议论,想从中捕捉些民间的真实声音。
起初,听到的多是夸赞灯会精彩、年景不错的闲话,直到几个提着篮子的妇人交谈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听说了吗?城外慈云庵,求子可灵验了!”
“可不是嘛!都说比送子观音还灵!特别是男人亲自去上香,比女人去强多了!”
“对对对!我还听说啊,要是能在凌晨时分,抢上那第一炷头香,保管来年就能得个大胖小子!”
“哎呀,可惜我家那口子嫌远,不肯去……”
“那是他没福气!我邻居家的表侄,成亲五年没动静,年前就是他自个儿偷偷去慈云庵上了头香,你猜怎么着?他媳妇儿这就怀上了!”
“慈云庵……”赵祯在心中默念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若是平日,他对此等民间迷信之说大抵一笑置之。
可偏偏是‘求子’一事。
他少年登基,至今已近二十载,励精图治,自问勤政爱民,可子嗣上却无比艰难。
后宫嫔妃不少,却只有苗娘子所出的皇子最兴来这一个儿子,还自幼体弱多病,让他时常忧心不已。
夜深人静时,他甚至会想,这是不是因为他未能对生母尽孝,上天给予的惩罚?
膝下空虚,国本不固。
这不光是为人父的痛,更为人君的痛。
这慈云庵那么多人都说灵验……
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
人群中,一道隐在暗处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赵祯。
朱曼娘穿着毫不起眼的深色布衣,躲在人群后。
她看到官家眼里的意动,唇角勾起笑意,有些兴奋有些激动。
成了!
虽然她重金安排的说书先生还没来得及宣讲那个慈云庵求子传奇,但目的已然达到。
那点银钱,不算浪费。
她不再停留,迅速逆着人流离开了喧嚣的东华门,趁着夜色,飞快地返回慈云庵。
庵后的溪水在月光下潺潺流淌,反射着碎星般的光泽。
朱曼娘来到溪边,迅速行动起来。
她检查了白日特意留下的东西是否完好,再把一点药粉撒在柳树下的草丛里。
做完这些,她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仔细地沐浴净身,然后取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些许晶莹剔透的香膏,细细地涂抹在脖颈、手腕、耳后等温热之处。
另一边,赵祯携皇后、公主及臣子登上了矾楼顶层。
凭栏远眺,万千花灯如星河倾泻,将整个汴京城装点得如梦似幻。
徽柔兴奋地指指点点,曹皇后安静地欣赏着美景,而赵祯,虽然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心底那关于慈云庵的念头却越发深了。
游玩尽兴,銮驾准备回宫。
就在此时,赵祯却突然开口:“朕……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今夜便不回宫了,明日再归。”
曹皇后闻言,帷帽下的眉头微蹙,她语气恭谨,劝谏道:“官家乃万乘之尊,安危系于天下,夜间在外逗留,恐有不妥。若有要事,何不明日交由臣工处理?”
赵祯因灯会而产生的那点温情被皇后死板的的冷言冷语浇灭。
他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心底涌起一股淡淡烦躁。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规行矩步,如同一个臣子,而非他的皇后。
赵祯一贯好脾气,没有生气,他压下心头的不快,淡淡道:“皇后不必担忧,朕自有分寸。你带徽柔先回宫安置,让她早些歇息。”
曹皇后见他心意已决,不再多言,行礼后,带着依依不舍的徽柔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待皇后凤驾远去,赵祯立刻对张茂则吩咐道:“茂则,安排一下,去慈云庵。”
张茂则心中讶异,不知官家为何突然要去一座庵堂,但他素来沉稳,从不多问,只低声应道:“是,大家。”
夜色渐深,慈云庵的山门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寂静。
知客僧见深夜有客到访,本欲拒绝,但见赵祯气度不凡,面容俊朗温雅,虽带着仆从,却并无戾气,只说是诚心礼佛,欲上明日凌晨的第一炷香,便生了慈悲之心。
又见对方捐了丰厚的香火钱,遂允他们入住,并将他们引至后院一处客舍。
进入房间,一股清雅恬淡的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不同于寻常寺庙的檀香,更添几分宁神静气之感。
赵祯深吸一口,觉得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舒缓了些,不禁好奇问道:“小师傅,贵寺这熏香甚是不俗,不知是哪位师傅调制?”
知客僧双手合十,温和笑道:“施主谬赞了。此香并非本寺师傅所制,乃是一位在此借住的朱姓娘子,为表谢意,特意为后院几间客舍调制,每间房味道略有不同,说是能安神助眠。”
“哦?竟有如此心灵手巧的娘子。”赵祯感叹了一句,并未多想,只当是寻常信徒的善举。
张茂则伺候赵祯简单洗漱后,终究没忍住心中疑惑,低声问道:“大家,为何突然要来此庵堂?”
赵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喃喃道:“或许是……上天给朕的一次机会吧。”
他挥了挥手,“你也去歇息吧,朕想静一静。”
张茂则依言退下,住在稍远些的一间小舍。
夜深人静,赵祯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却毫无睡意。
想起子嗣,他辗转反侧,思绪纷乱。
就在此时,一阵若有若无、飘渺如仙乐般的曲子,似从后院随风传来。
那声音婉转悠扬,调子是他从未听过的,不似宫中的庄重,也不像市井的俚俗,倒像是……
幼时在那些志怪话本里读到的,山野精魅的吟唱。
若是常人,在这深夜闻此歌声,怕是要吓得缩进被子里。
可赵祯奇异地并不感到害怕,许是身处佛门净地带来的心安,又或许是那歌声本身太过动人。
他鬼使神差地起身,披上外袍,循着那歌声,悄然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