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烨经筵发问所激起的涟漪,比预想中扩散得更快、更广。不过数日,便不再是私下流传的逸闻,而是化作了翰林院、都察院乃至六部衙署中公开辩论的议题。奏章、策论、乃至士子间往来的书信中,都开始频繁出现“格物”、“致用”、“本末”、“道器”等字眼,观点交锋,日趋激烈。
这一日,翰林院值房内,一场小规模的论辩正在几位青壮派翰林与几位资深老翰林之间展开。起因是一位刚由新科进士入选翰林的年轻编修,撰写了一篇《格物辅治论》,文中盛赞太子殿下经筵之问“切中时弊,开一代新风”,并引经据典,论证“器用精进”对于“固本强国”的重要性。
“荒谬!”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侍读学士将那份文稿掷于案上,面带愠色,“太子年幼,偶发奇想,情有可原。尔等身为清流,翰苑之臣,不思以正道引导,反而推波助澜,鼓吹这奇技淫巧,欲将储君引向何方?治国平天下,靠的是圣贤之道,是仁义礼智信!岂是几件机巧之物所能承载?”
那年轻编修面无惧色,据理力争:“杨公此言差矣!《易》云‘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圣人亦不废器用!如今北疆虽定,然强邻环伺;江南新政,根基未稳。若农器仍钝,则仓廪不实;若军械不精,则武备不修。空谈仁义,能当铁骑否?能饱黎民否?下官以为,太子殿下能见于此,正是睿智所在!格物致用,非但不会偏离正道,反是践行‘修齐治平’之务实路径!”
“强词夺理!”另一位老翰林拂袖道,“士农工商,各有其分。士子当究心经史,涵养德性,岂能降尊纡贵,与匠户为伍?此风一开,必使人心浮动,士林失其本色,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陈公何其迂也!”另一位支持年轻编修的翰林反驳,“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若格物之学能令仓廪实、武备修,使民安居乐业,岂非最大的‘德政’?莫非一定要百姓困苦,方能显出士子清高?”
“你……!”
值房内争论不休,声浪渐高。持保守态度的老臣们,担忧的是道统沦丧、士风败坏,维护的是千百年来的价值秩序;而青壮派的官员,则更多着眼于现实困境与强国需求,试图为僵化的体系注入活力。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类似的争论,在都察院上演着。一些御史已开始酝酿奏章,准备劝谏皇帝与太子,应力崇经史,远离工巧,以端本清源。而另一些较为开明,或与格物院、新科学子有接触的官员,则持保留态度,或暗中赞赏太子的见识。
这股风潮自然也波及到了东宫。王珩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对承烨道:“殿下,外面好些老古板都在说您的不是呢!说咱们格物轩是玩物丧志!”
赵铭则更为冷静地分析:“殿下,如今士林对此事看法已然分化。支持者多年轻锐进,务实敢言;反对者则多为德高望重、持守传统之老臣。双方皆有其理,亦皆有其据。此事已非单纯学术之争,隐隐牵涉朝堂势力与未来风向。”
承烨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波澜。经筵发问之时,他便预见到了今日的局面。他安抚王珩道:“有人议论,方显此事重要。若无人置喙,反倒说明无足轻重。”他又对赵铭道:“你所言不差。此正是一次检验,检验这‘格物致用’之说,能否在士林清议中获得立足之地,能否与圣贤之道找到共存共荣之基点。”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吐露新芽的树木,缓缓道:“反对之声,可促使我等反思,是否过于急进?是否忽略了根本?支持之意,则激励我等更需脚踏实地,拿出更多像宛平汲水器那般实实在在的成效。真理越辩越明,只要我辈秉持公心,立足实务,何惧物议?”
他转身,目光扫过格物轩的成员:“我等当以此为契机,将格物轩之事做得更扎实。讨论需更深入,记录需更详实,尝试需更谨慎。待日后,若再有质疑,我等便可坦然以对,以事实与道理服人。”
承烨的沉稳,如同定海神针,安定了有些浮动的人心。格物轩的灯火依旧,讨论依旧,只是氛围中,更多了几分面对风雨的坚韧与直面争议的勇气。
翰林院内的激辩,仅仅是帝国思想界波澜初起的一个缩影。清流之中,已然因“格物”之事,出现了清晰的分野。这股由东宫吹出的新风,究竟能在盘根错节的旧有观念中,撕开多大的裂口,又将引领帝国走向何方,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但变革的种子既已播下,便注定要在争论与碰撞中,寻找生长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