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烨关于“本末之思”的感悟,并未止步于格物轩内的讨论。他深知,要将“格物致用”的理念更深地融入自己对治国之道的理解,乃至未来影响这个帝国,仅凭一群少年在东宫一隅的探索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更广阔的舞台,需要与帝国传承千年的经义之学进行更深层次的对话与融合。
机会出现在不久后的经筵讲学之上。经筵,乃是为帝王及储君讲解经史、探讨治道的重要场合,庄重肃穆,历来是儒家正统思想的宣讲地。此次讲学,由一位以学问渊博、持重守正着称的翰林学士主讲《尚书·洪范》,阐述“五行”、“五事”、“八政”等治国大法。
老学士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将“敬用五事”(貌、言、视、听、思)与君王修德关联,将“农用八政”(食、货、祀、司空、司徒、司寇、宾、师)与施政纲要结合,讲得条理清晰,义理精深。众讲官、侍读学士皆凝神静听,频频颔首。
承烨端坐于御座之侧,亦是听得认真。待老学士讲毕,按惯例,皇帝或太子可提出疑问,相互切磋。裴砚今日似有考量,并未开口,目光落在了承烨身上。
承烨会意,他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起身向讲官行礼,而后声音清朗地开口:“先生所讲,博大精深,儿臣受益良多。然,《洪范》八政,‘食’为首,‘货’次之。‘食’之根本在于农桑,‘货’之流通关乎百工。儿臣近日读《考工记》,有云‘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又思及前贤所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敢问先生,这‘利器’之工,这探究万物之理以利农桑、便百工的‘格物’之学,在八政之中,当居于何位?与君王‘敬用五事’中之‘视’、‘思’二事,又有何关联?”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经筵之上,向来是探讨仁义道德、君臣纲常,何时有人将“百工”、“利器”、“格物”这些在士大夫眼中属于“末技”的概念,与《洪范》这等治国大经相提并论?
那主讲的老学士亦是怔了一下,他看向承烨,见少年太子目光澄澈,态度恭谨,并非故意刁难,而是真心求教。他捻须沉吟片刻,方缓缓答道:“殿下此问,发人深省。《洪范》八政,提纲挈领,所言乃治国之宏纲。‘食’‘货’居前,足见生民之本。然,‘利器’之工,实为达成‘食足’‘货通’之具体途径,可视为行八政之‘器用’。至于‘格物’致知,乃是明了事物当然之理,其目的仍在‘利用厚生’。君王‘视’需明察,‘思’需睿智,明察万物运行之规律(格物),睿智以选用良器善法(致用),方能更好地施行八政,此乃‘视’‘思’之功用在实务之体现也。”
老学士的回答,既维护了经义的正统地位,将“格物”、“利器”归于“器用”层面,又巧妙地将之与君王的德行修养联系起来,承认其必要性。可谓四平八稳,滴水不漏。
然而,承烨并未满足于此,他追问道:“谢先生指点。然则,若‘器用’不精,则‘宏纲’难张。譬如农器不利,则‘食’政难兴;漕船不坚,则‘货’政难通。如此看来,这‘器用’之学,虽为‘末’,是否亦为‘本’之保障?若士人皆视工巧为末技,不屑深究,则这保障‘食’‘货’之本之‘器用’,又将由谁来钻研、改进,使之精益求精,以固国本呢?”
这一问,更为尖锐,直指当下士林风气与实务需求之间的脱节。
堂内气氛愈发凝滞。几位年轻些的、曾接触过新学或对实务有所了解的讲官,眼中闪过思索之色;而更多持重老成的官员,则微微蹙眉,觉得太子此言,虽有其理,却未免过于抬高“工巧”之地位,有冲击“重道轻器”传统之嫌。
端坐于上的裴砚,面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
那老学士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他意识到,这位年幼的储君,所思考的问题,远比表面看起来要深远。他最终叹道:“殿下忧国之心,老臣感佩。‘道’与‘器’,‘本’与‘末’,相辅相成,确不可偏废。士人当以修身为本,明道为要,然于国计民生有利之‘器用’,亦不可全然漠视。如何平衡二者,使士人既能明道,亦能关注实务,乃至引导、精进‘器用’,此实乃……未来教育、取士所需深思之课题也。”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而是将问题引向了更宏大的层面。
经筵就在这略带思辨与争议的氛围中结束。承烨知道,他今日之言,必将在朝野士林间引起新的议论。他并非要颠覆传统,而是试图在固有的框架内,为“格物致用”争取一席之地,为其正名,为其注入经义的合法性。
回到东宫,傅先生已在等候。他看着承烨,目光复杂,既有担忧,也有欣慰。
“殿下今日经筵之问,可谓石破天惊。”傅先生叹道,“可知此言一出,会将您与格物轩,置于风口浪尖?”
“学生知道。”承烨平静地回答,“然,格物致用,若只囿于东宫一隅,终是盆景。学生希望它能成为一股活水,哪怕最初只是涓涓细流,也能逐渐浸润这帝国的土壤。有些话,总要有人说,有些路,总要有人试。”
傅先生凝视承烨片刻,终是缓缓点头:“殿下既有此心志,老臣……唯有尽力护持。然,前路坎坷,望殿下谨记,行稳方能致远。”
经筵上的这一缕新声,如同投入古井中的一颗石子,其引发的涟漪,正缓缓扩散。承烨以储君之身,公开将“格物”与治国大经相联系,无疑是为格物轩,也为帝国未来可能发生的变革,撕开了一道细微却至关重要的缝隙。雏凤清音,已不再局限于东宫苑囿,开始在这象征着帝国最高学术与政治权威的经筵之上,发出属于自己的、不容忽视的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