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激辩与朝野的议论,如同春日里忽起忽来的寒风,虽未能在实质上动摇承烨的信念,却也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推行新念之艰。他并未选择在言辞上继续交锋,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宫墙之外,那片能孕育万物、也最能检验真理的天地——田野。
机会再次眷顾了有准备的人。京西皇庄管事上报,今岁春耕,部分耕牛染疾,畜力不足,恐误农时。此事本可由内府拨付银钱,从别处购置或雇佣畜力解决。但承烨得知后,心中一动,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再次上书,这一次,并非空谈道理,而是提出了一个具体而务实的方案:请旨于京西皇庄,划出部分田亩,试用格物轩根据《考工记》及宛平经验改良的几种新式犁铧及人力辅助耕作器械,并与传统耕法对比,一则以解畜力不足的燃眉之急,二则以实际成效验证新器之利。
奏章经由傅先生呈递,很快便摆在了裴砚的案头。裴砚阅罢,沉吟良久。他欣赏儿子这份不尚空谈、执着于实务的劲头,也明白这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回应朝野的质疑。他朱笔批下两个字:“准奏。着内府、工部协理,东宫主导,务必以农事为本,谨慎行事。”
旨意下达,格物轩上下为之振奋。这已不是在宛平县的小范围尝试,而是在皇家直属的庄田上,在更多目光的注视下,进行一次更为正式和系统的检验。
承烨亲自点将,仍以李桐、张允为技术核心,赵铭总揽记录协调,王珩、石蛋等人随行协助。工部虞衡司也派来了一位经验丰富的老主事全程参与,既为指导,亦有监督之意。
一行人抵达京西皇庄时,已是春耕最繁忙的时节。广袤的田畴间,随处可见躬身劳作的农人,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香。皇庄管事早已按旨意划出了试验田,并将庄子上最好的几名老把式派来配合。
李桐和张允带来的,是几种不同曲度和材质的犁铧,以及一种利用杠杆与滑轮原理、可由两人协作的人力深耕铲。起初,那些世代耕作于此的老农们,对这几个少年郎鼓捣出的“铁疙瘩”和“怪家伙”颇不以为然,甚至暗暗摇头,觉得这是贵人们异想天开,糟蹋田地。
“老丈,请您试试这个。”李桐亲自将一副弧度经过精心计算、犁头包了层薄钢的犁铧安装到一架借来的耕犁上,态度恭敬地请一位姓陈的老把式试用。
陈老丈将信将疑地套上耕牛(试验田旁特意留了少量健康耕牛以作对比),扶着犁柄走入田中。犁铧入土,阻力竟比寻常铁犁小了许多,翻起的土块更大、更均匀,深度也恰到好处。老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忍不住“咦”了一声。
另一边,在划定无需畜力、纯靠人力的田块里,赵铭和王珩带着两名壮硕的庄丁,操作起那架人力深耕铲。两人一推一拉,利用杠杆与滑轮组,那特制的铲头竟也能深深切入板结的土层,虽速度不及耕牛,却远胜于纯粹靠锄头挖掘,且更为省力。
“这东西……有点意思!”操作深耕铲的庄丁抹了把汗,惊讶地看着被翻开的深土。
接下来的数日,试验田里成了新旧农法并行的舞台。格物轩众人与庄丁、老农同吃同住,记录着不同犁铧的破土深度、阻力大小、翻土效果,对比着人力器械与传统人力耕作的效率差距。赵铭更是详细记录了不同耕作方式下的人均日耕面积、体力消耗等数据。
承烨虽未亲至田间,但每日都有详细的报告送至东宫。他仔细阅读着每一份记录,关注着每一个细节。当看到数据清晰地显示,改良犁铧在同等畜力下,耕深增加近两成,日耕面积提升近三成;人力深耕铲的效率是纯人力的两倍有余时,他知道,格物轩又一次用事实说话了。
更重要的是,庄子上老农们的态度,从最初的怀疑、观望,渐渐变成了好奇、探讨,甚至主动提出改进意见。“这犁头要是再宽半分,或许更能压碎土块”、“这铲柄若是再长一尺,发力更顺”……这些来自实践的真知灼见,被李桐、张允如获至宝地记录下来。
皇庄试犁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些关注此事的官员,或派人打听,或借故亲往查看。当他们看到田埂上摆放的那些看似粗糙却有效的器械,听到老农们朴素的评价,看到那被翻得格外松软深透的试验田时,许多原本准备上书劝谏的盐辞,被默默咽了回去。
事实胜于雄辩。在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农事上,任何能够提升效率、减轻劳苦的尝试,只要被证明有效,其价值便不言而喻。
当春耕结束,一份详实的《京西皇庄新式农器试用成效录》被呈送至御前时,裴砚仔细翻阅着其中的数据对比与老农评语,脸上露出了难以察觉的笑意。他没有立刻下旨推广,而是将这份成效录转发至户部、工部,令其“详加研议”。
承烨知道,这并非终点。皇庄试犁,如同在厚重的传统帷幕上,划开了一道新的口子。它证明,“格物致用”并非虚无缥缈的口号,而是能够扎根于泥土,结出丰硕果实的实在学问。前方的路依然漫长,但沃土新章,已然开启。格物轩的灯火,不仅照亮了东宫,也开始映照这片古老帝国赖以生存的根基——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