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 年 6 月,武昌城郊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灰黄色。在这片混沌的背景下,宋希右眼的白色眼罩也未能幸免,被硝烟侵蚀得失去了原本的洁白。
她跪在临时搭建的手术台前,膝盖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身体微微前倾,紫眸透过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凝视着伤员胸腔里嵌着的弹片。那弹片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狰狞,仿佛是战争留下的一道深深伤痕。
“镊子角度再偏十五度。”李曜青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他的止血钳迅速而准确地架住了她的手腕,医用橡胶手套相触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宋希的手微微一抖,但在李曜青的提醒下,她很快稳住了自己的动作。
“不要手抖,慢慢来。”李曜青的声音平静而沉稳,给了宋希一丝安心。她深吸一口气,集中精力,将镊子的角度调整到李曜青所说的位置。
帐篷外,闷雷般的炮击声不时传来,震得整个帐篷都在微微颤抖。装磺胺粉的玻璃瓶在架子上叮当作响,仿佛也在为这场紧张的手术助威。然而,宋希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伤员的胸腔内,她的独眼紧紧盯着弹片的锈迹,那锈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突然,她的脑海中闪过三个月前在东海的一幕。那时,白医生握着她的手,在一具尸体上练习解剖。租界的霓虹灯映在手术刀上,闪烁着五彩的光芒,与此刻摇曳的煤油灯光竟有几分相似。
“气胸!”李曜青的惊呼声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硬生生地将宋希的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拽回到残酷的现实。她定睛一看,只见伤员的左肺竟然毫无征兆地突然塌陷下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然捏住一般。
宋希手中的镊子尖端,此刻正凝着一块暗红色的血块,微微颤抖着。她的心跳瞬间加速,额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汗。然而,她并没有被眼前的突发状况吓倒,而是迅速扯下了眼罩,露出了那只原本被遮住的眼睛。
那是一只浑浊的紫瞳,右眼的中央,有一小片白色的区域,宛如一片薄薄的云雾,遮蔽了她右眼的光明。这是她集中精神时的一个习惯动作,每当遇到紧急情况,她总会下意识地扯下眼罩,但很可惜,这样并不能让她看得更清楚。
而这个习惯,还要追溯到她六岁那年。当时,她跪在绍兴周家台门的门口,苦苦哀求着老师为她的母亲治病。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紧紧地扯着老师的灰布长衫,眼中满是绝望和哀求。
“用竹筒引流!”宋希当机立断,抓起放在一旁备用的毛竹管。这根毛竹管,是她昨天特意从炊事班要来的,原本是打算用来制作简易的吸管。
李曜青见状,立刻拿起手中的柳叶刀,在竹节上快速地旋转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片片细小的碎屑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地落进了旁边装着酒精的搪瓷缸里。
当竹管终于被削成合适的形状后,宋希毫不犹豫地将其插入了伤员的胸腔。就在竹管插入的瞬间,一股温热而黏稠的液体猛地喷涌而出,溅在了宋希的眼罩上。
那是伤员喉间涌出的血沫,带着一股浓烈的腥味,让人作呕。宋希只觉得一股温热的触感顺着眼罩蔓延开来,仿佛母亲临终时抓破她掌心的指甲,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神经。
黎明前的空袭毫无征兆地突然降临,仿佛黑夜中隐藏的恶魔突然露出獠牙,让人猝不及防。
宋希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扑在伤员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为他们挡住可能的伤害。与此同时,李曜青也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护住了手术器械箱,那里面装着救治伤员至关重要的工具和药品。
燃烧弹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瞬间掀翻了帐篷。宋希只觉得右耳一阵嗡嗡作响,周围的世界都变得模糊不清。然而,在这混乱的嗡鸣声中,她却听到了李曜青模糊的喊叫:“磺胺……左边第三个木箱……”
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暗语,宋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他们埋在后山竹林里的药品窖藏点。
转移伤员的担架队在弹坑间艰难地蛇形穿梭着,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不断爆炸的炮弹和燃烧的火焰。宋希背着沉重的医药箱,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狂奔。她的眼罩系带被路边的荆棘勾断,眼罩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李曜青突然伸手拉住她,两人一起滚进了一个弹坑。几乎就在同时,一颗子弹呼啸着飞过,击中了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石块被打得火星四溅。
“计算弹道要预判三秒位移。”李曜青喘息着,一边为宋希系紧眼罩,一边说道。这是白医生在苏州河畔教给他们的战场生存法则,在这生死关头,这个法则或许能救他们一命。
正午的烈日炙烤着临时手术洞窟。宋希用煮沸的绷带擦拭器械,洞顶渗下的山泉水在搪瓷盘里汇成血色的溪流。李曜青检查缴获的手术剪时突然开口:今早第三个伤员,你忘了检查弹片背面的倒刺。他举起放大镜,铁锈中隐约可见钩状突起,这种设计会撕裂二次伤口。
暮色降临时,收容所送来个腹部鼓胀的小战士。宋希的听诊器刚贴上皮肤,李曜青已经切开气管:先处理呼吸道梗阻!这是白医生在《战地急救手册》里强调的顺序。当做完腹膜缝合抬起头,她发现李曜青的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不知何时被流弹擦伤却始终未言。
深夜的药房弥漫着艾草苦香。宋希对照老师赠她的《本草纲目》调配止血粉,独眼在月光下泛着紫晶般的光泽。李曜青忽然将德制显微镜推过来:你用的三七比例多了两成。他指着载玻片上的凝血实验样本,过量会引发血栓,这是白医生北平来信里提醒的。
最惨烈的抢救发生在梅雨骤降的午夜。五十余名烧伤战士被抬进洞窟时,宋希正用体温焐热最后两支盘尼西林。
李曜青撕开防水布搭建无菌区,雨水顺着岩缝流进他衣领。先救能走路的。他沙哑着嗓子说出残酷的抉择标准,这是他们在金陵保卫战时学到的经验。
“……好……”
当晨曦染红东方的云层,宋希瘫坐在血水横流的地面上。李曜青将半块压缩饼干掰开,夹着从岩缝采来的野莓递给她。她摩挲着眼罩边缘的缝线——这是临行前许姐姐用棉纱所缝。远处传来隐约的军号声,新的伤员即将抵达,而他们的战斗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