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灵树的花香在晚风中愈发醇厚,温柔地包裹着结束了一日喧嚣的平华村。
村学外墙上的笔试名单,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漾进每一户人家的灯火里。
名单由里正林文柏亲自张贴。红纸黑字,在夕阳下格外醒目。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过来,识字的朗声念诵,不识字的踮脚翘首,每念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便引来一阵由衷的赞叹。
林棠!当这个名字被念出时,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果果?是果果?!有人难以置信。
五岁的娃娃,能跟半大小子一起考笔试了?
短暂的惊讶过后,便是释然与骄傲。
是了,果果本就不一般。
两位先生可是状元和进士,眼光哪会有错?果果定是有真本事!
了不得,林家这门风,真是了不得!
就是,你看张夫子之前教的孩子,全都入选了!这也太厉害了!
这下你们知道了吧?人家张夫子也是有真本事的,教出来的孩子个个出彩!
可不是,早年还有人背后嘲笑林家养了个不能干活的媳妇儿,这下可没法说了吧?
没有人质疑名单中有任何偏私,对学问与读书人天然的尊崇,让他们选择了毫无保留的信任。这便是平华村的底色。
也有小小的意外插曲。
王冬雪?她不是跟着张夫子学绣花的吗?何时也识文断字了?语气里带着些许不解,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难道林家破例为她启蒙了?不是说,只教自家孩子吗?
很快,知情的人便给出了答案。
嗐,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张夫子可没破例,是冬雪那孩子自己争气!她常跟林家芝兰、秀茹和果果一处玩儿,见她们读书,心里喜欢,就跟着学。林家那几个姑娘也是心善的,见冬雪好学,便一点点教她。这可是她们小姐妹自己的情分!
是啊,我家那几个小子跟李家那几个哥儿玩得好,他们也教我家小子写自己的名字呢!
是呢,我家娃儿也跟着怀远怀勇他们学了几个字的。特别是怀勇那小子,村里哪个娃儿不喜欢听他说故事,他每次说了故事,就教娃娃们写字。
这话一出,那点酸意便烟消云散,转而化为了对孩子们之间这份纯粹情谊的赞叹。
有人将小鱼儿在堂上即兴翻跟头的事当趣闻说给林七叔公听,言语间还带着些许这孩子可真敢的调侃。
谁知,须发皆白的林七叔公闻言,非但没觉着丢脸,反而拄着拐杖哈哈大笑起来,洪亮的笑声透着十足的欣慰:
好!好!我这小重孙,是真给太爷爷长脸!见了夫子不怯场,心里高兴就翻跟头,这份赤子之心,这份坦荡大方,比多背几本书还难得!咱们庄稼人,首要的就是身子骨结实,心眼儿透亮!丰渔这小子,好得很!
太爷爷,我翻得直,一点都没有打偏哦!小鱼儿听了太爷爷的夸赞,更加得意,补充道。
老人家一番话,说得周围众人先是一愣,后又听了小鱼儿的补充,都善意地哄笑了起来,心中那点读书就得规规矩矩的刻板想法,仿佛也被这豁达的笑声冲淡了许多。
人群外围,刘小山和冯小芹紧紧牵着儿子刘长安的手,脸上是掩不住的红光。
听着周围人对入选孩子的夸赞,其中也包括自家儿子的名字,冯小芹只觉得胸膛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填得满满的。
回到自家崭新的院落,冯小芹看着乖巧的儿子,又看向为自己和这个家辛勤付出的丈夫,心中百感交集。
她先是夸赞丈夫:“小山,还是你想得长远,早早就为孩子们存下了教育基金。若依着我从前……把钱都……那可真要耽误了长安的前程了!”她话里带着后怕与庆幸。
顿了顿,她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好意思,却更多是诚恳:“娘,还有大哥大嫂,都为孩子们费了心。长康、长乐也是好哥哥,时常带着长安,教他认字、射箭。咱们……咱们修了新房子,暖房酒都没摆。要不,找个日子,请他们来家里好好吃顿饭吧?”
刘小山看着妻子,这个一直努力调和妻子与家庭关系的汉子,眼眶骤然一热。他重重握了一下妻子的手,说道:“好!都听你的。娘和大哥大嫂他们知道了,定会高兴的。”
李家院子里,亦是欢声笑语。 李货郎看着五个孙子全部榜上有名,得意地捋着短须,对老妻林守英炫耀:“瞧瞧,瞧瞧!我这算盘家学的衣钵,算是稳稳传下去喽!”
林守英笑着啐他一口:“美得你!那是孩子们自己争气,还有青樱教得好!”话虽如此,她眼里的骄傲与欣慰,却比夜空里的星子还要明亮。
林家小院,果果早已带着甜笑进入梦乡。 外间,张青樱正与林文松低声分享着今日的种种。
从邢家三位公子的家学渊源,到欧阳家子女的落落大方,从李家五子算盘齐响的震撼场面,到林怀远、刘长康、黄义获得邢夫子青睐的骄傲,再到小鱼儿那令人捧腹的即兴表演……
夫妻俩讲到妙处,忍不住相视而笑,空气中都弥漫着欢快的气息。
林文松看着妻子因兴奋而格外明亮的眼眸,温柔地握住她的手:“青樱,看见你这么高兴,我才觉得,当初支持你教孩子们,是我做得最对的事之一。你不只教了他们识字,更教了他们如何快乐地学习。今天夫子们的震撼,有你一大半的功劳。”
张青樱依偎在丈夫肩头,心中暖流淌过。她轻声说:“我之前那个猜想,基本证实了,待明日笔试后,便能与大伯他们细说了。”
南山居内,灶间飘香。 欧阳华亲自下厨,炒了几样拿手小菜,与夫人在院中石桌上摆开,对月小酌。这是他最惬意的时刻。
“夫人,你是未曾亲眼得见,”欧阳华抿了一口酒,脸上兴奋未退,“那场面,真真是群英荟萃。以往在镇上书院,总觉得学子们差了些灵气。今日方知,非是学生不济,乃是天地不够宽广!此地孩童,眼神清亮,思维活络,更难得是那份发自内心对学习的喜爱,而非仅仅视作晋身之阶。”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反思:“便如赵栋和明儿,学问是扎实的,可我今日观之,却似少了些鲜活气。以往我只重经义,却未引导他们寻得学问之外的乐趣。看来,我这教学之法,也需变上一变了。”
欧阳夫人举杯,笑道:“夫君昨日得遇知己良友(邢东寅),今日又收获好苗子一批,还能反思精进,可喜可贺啊!”
东风阁里,温情脉脉。邢夫人今日精神又有进步,竟无需靠卧在软榻上,而是可以坐起来与他们父子一同用饭了,期间还能时不时回应孩子们一两句。
今日林家送来的餐食又换了花样——莲子红枣桂圆粥(经府医肯定,这也是一道极为适合夫人的药膳),还添了一道鸡汤白菜丸子。
阿娘,我今日认识了李家的五位哥哥,他们都有自己专属的小算盘,每个算盘上都刻了名字。听说,这是他们家的一位孙爷爷特意为他们做的。邢仲达语带惊喜地与母亲分享。
这很少见啊。温妙莺小口尝着粥,轻声回应。
邢东寅见妻子胃口日渐好转,还能与孩子们说话,心中一喜,也在桌边坐下,端起碗筷。
他自然地接话道:这李家五子精于珠算,还能记账管理,不输于一般账房。老大和老二已经独立管账了。想起那五子齐打算盘的场景,他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阿娘,有个小哥哥会翻跟头,翻得好快!我也想学!小儿子也插话道。
邢东寅为妻子夹了一颗白菜丸子,温声道:这个孩童天真烂漫,不仅会翻跟头,还说要当场演示跑得快,被张夫子劝住了……
母亲,邢伯擎细细品味着口中的丸子,认真说道,您尝尝这道鸡汤白菜丸子。这鸡肉丸子里定是加了蛋液,才能如此嫩滑爽口。
温妙莺依言尝了一口,轻轻点头:确实鲜美。
邢东寅看着长子精准地道出菜肴的妙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也有一丝欣慰。
想曾经的他也是一个美食家,没想到大儿子也精于此道。
他一边为妻子布菜,一边自然地与妻儿分享着白日的见闻,久违的家常温馨在饭桌上流淌。
待用完餐,邢东寅细心照料妻子在软榻上歇息,为她盖好软毯。
夫君,温妙莺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声音虽弱,却清晰,今日……你话多了,也笑了。
邢东寅闻言,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反手握住妻子微凉的手,将这些日子积压在心底的郁气缓缓吐出,然后将白日里的见闻——特别是林睿的见识、林怀勇的灵性、李家兄弟的默契——细细说与妻子听。
他的眼神不再是辞官后的沉寂,而是重新燃起了身为教育者的光芒。
此地,果真是希望之地。他最后轻声道,既是对妻子说,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几家欢喜,亦有几家陷入思量。
公布笔试名单后,林文桂领着落榜的儿子丁旺回家,她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失利而失望,反而很快安慰好自己,儿子有天分呢,等一开始学,就一定会一鸣惊人的!
她一路上喋喋不休:“旺儿,你可得争气!瞧瞧人家,你再看看你!娘以后可就全指望你了,丁家光宗耀祖就靠你了……”
小丁旺耷拉着脑袋,母亲的话语如同耳旁风,他心里只惦记着明日要不要去找胖墩哥和小胖哥玩儿。
而林守成与王氏的院子里,气氛则有些沉闷。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笑语,再看看自家两个没能入选笔试的孙子,王氏忍不住抱怨:“都怪你!当初要是对文松好点,那张青樱不就是咱们现成的儿媳、免费的夫子?”
林守成恼羞成怒:“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当初你不是也说大哥家穷酸,不让文杨跟他们走动吗?”
里屋,林文杨正对着两个儿子耳提面命:“开学后可得用心学啊,你们的束修可是爷爷和我辛苦劳作换来的,不能浪费,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