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苏醒之物并非实体,而是一种弥漫在天地间的集体意志,沉重如山,古老如初生的星辰。
林风的心火如烛,在这片意志的海洋中摇曳,他“看”到了更清晰的景象。
曾经人声鼎沸的戏台早已蛛网密布,说书人放下了惊堂木,庙宇里的香火断绝,连最虔诚的信徒也收起了蒲团。
人们不再向虚无的神佛祈求风调雨顺,也不再为英雄的传说而欢呼落泪。
他们只是在劳作的间隙,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那片亘古不变的星空。
那眼神里没有了狂热的崇拜,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期待。
风中,传来他们压抑至极限的低语,汇聚成一股微弱却无处不在的共鸣。
“这世道……总该有人来管管吧?”
这声音很轻,却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入林风的识海。
他催动心火,向着这股共鸣的源头探去,瞬间,一幅震撼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展开。
在每一个人的意识深处,在那片名为“希望”的荒原上,都矗立着一个空荡荡的王座。
这些王座形态各异,有的由白骨堆砌,有的由星光铸就,有的则简陋得只是一块高耸的岩石。
它们在每个人的心中占据着不同的位置,或在山巅,或在云端,或在深海。
但无论外形如何,王座的基石上都烙印着同一个模糊而又清晰的名号——救世者。
万人心中,有万座空悬的神位。
林风的拳头在袖中缓缓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曾以为,当他斩断了旧神的枷锁,人们会站起来,学会自己行走。
可他看到的却是,他们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上,又开始用自己的精神血肉,重新垒砌起一座新的神坛,然后跪倒在地,等待着一个未知的名字来填满那个空位。
“连反抗都完成了……还在等神。”他自嘲般地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难言的疲惫与冰冷的怒意。
这份沉郁的心绪如涟漪般扩散,瞬间便被远方一道血色的身影捕捉。
是夜,九域之上,魔气冲霄。
姬无月一身红衣,立于幽冥血河之畔,她感受到了林风心中那份刺骨的孤寂。
她懂他。
他不是要人跪拜,而是要人站立。
“等神?好,我便让你们的神,永无降临之日!”
她轰然一声,暗紫色的火焰冲天而起,这火焰没有温度,却能焚烧世间一切虚妄的念想,其名——噬神炎!
姬无月引动噬神炎,身形化作一道血色流光,游走于九域之间。
她的魔识精准地锁定了那些由万人愿力汇聚而成的王座虚影。
每到一处,她便引动噬神炎悍然撞去。
“林风不需要坐上那个位置!”
火焰焚过一座白骨王座,虚影在哀嚎中消散,姬无月的左臂魔脉应声崩裂,鲜血浸透了衣袖。
她却毫不在意,反而发出一声癫狂的嘶吼,冲向下一个目标。
“你们这些只会仰望和等待的懦夫,也不配跪!”
星光铸就的王座被焚毁,她口中喷出鲜血,五脏六腑如遭火噬。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但眼中的光芒却愈发炽烈。
血雾弥漫在她身后,她像一朵在毁灭中盛开的末路之花,用自己的生命,去清除林风前路上那些由世人铺就的荆棘。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更为本源的地方,界心残碑之上,洛倾城盘膝而坐。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最后一点星命之力自她眉心流淌而出,如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条奔流不息的集体意识长河。
她没有姬无月那般刚烈的手段,她选择探寻这执念的根源。
她的意识顺流而下,穿过无数时代的记忆碎片,最终,“看”到了一条深藏在河底的、浑浊的远古支流。
画面中,神魔大战的烈焰焚尽九州,凡人在天灾与神威之下如同蝼蚁。
一个顶天立地的强者出现,庇护了一方生灵。
于是,人们向他跪拜,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他。
然而,强者亦会陨落,亦会背叛。
当庇护所崩塌,幸存的凡人并未选择自己拿起武器,而是在废墟中寻找下一个更强的身影,继续跪拜,继续寄托希望。
一次,两次,千次,万次……背叛与拯救的循环往复,早已将“被拯救”的念头,刻进了凡人血脉的最深处,成为了一种无法摆脱的本能。
“噗——”
洛倾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落在身前的残碑上。
她虚弱地睁开眼,星光彻底黯淡。
她终于明白了。
“他们不怕神明不会到来……”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语,带着无尽的悲哀,“他们怕的是,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神。”
三股力量,以不同的方式,撼动着同一个根源。
林风立于城中,他感受到了姬无月焚烧神座时传来的决绝气息,也捕捉到了洛倾城耗尽星命时那一缕悲悯的星屑。
风中,带来了噬神炎燃尽王座后残余的余烬,空中,飘落着洛倾城生命最后的星辉。
他缓缓伸出手,掌心是那瓶早已见底的“俗世浆”残液。
他将那带着姬无月疯狂爱意的余烬,与那蕴含着洛倾城彻悟悲悯的星屑,一同混入了那浑浊的液体之中。
三者相融,没有发出任何异象,只是化作了一捧看似平平无奇的湿润泥土。
林风称其为,“凡人泥”。
他召来弟子,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不解的命令:“用这些泥,塑一万座等身泥像,就照着城中百姓的模样来塑,但不要面容,也不要姓名。然后,将它们安置在城中所有的大道要冲。”
弟子们虽有疑虑,却不敢违抗。
很快,一万座无面无名的泥像,如幽灵般矗立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
它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全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微微躬身,仰首望天。
那姿态,谦卑、虔诚,又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卑微。
第一日,百姓们路过泥像,感到新奇,驻足观望,指指点点。
第二日,人们开始觉得这些沉默的泥像有些碍眼,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模仿着自己内心深处那个不愿承认的姿态,让人心烦意乱。
第三日,厌烦终于化为了愤怒。
一个孩童捡起石子,狠狠砸在一座泥像的头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这个声音仿佛一个开关,点燃了所有人压抑的情绪。
“看什么看!天上看能掉下粮食吗?”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农,扛着锄头路过,对着一座泥像怒吼,“再看!地里的杂草都要比人高了!”
他怒不可遏,用锄头奋力一推,那泥像应声而倒,摔得四分五裂。
“对!砸了这些晦气的东西!”
“整天站在这里,像个等死的废物!”
人群的怒火被彻底引爆。
他们冲上前去,推倒、砸碎了那些让他们感到羞耻的泥像。
石块、拳脚、农具,纷纷落在那些无面的“自己”身上。
他们砸碎的仿佛不是泥土,而是自己心中那个懦弱、被动、只会等待的影子。
就在全城最后一座泥像被砸成粉末的瞬间,九域之上,最大的一座由信仰之力构建的“神位祭坛”前,姬无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已是强弩之末,魔脉尽断。
她看着那座最稳固、最宏伟的虚空王座,抱起自己最后残破的身躯,如飞蛾扑火般,决然撞了上去。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她的身体在触碰到祭坛的刹那,化作了最纯粹的魔血,如烟花般绚烂炸裂。
每一滴血都蕴含着她最后的意志与噬神炎的余威,引动了潜藏于大地深处的地火。
轰——!
地火冲天,将那座凝聚了最多希望与执念的虚空王座彻底吞噬,焚为虚无。
在身体化为飞灰的最后一刻,她含笑低语,声音温柔得能融化万古冰雪。
“我的林风……只能是人。”
风起,灰烬飘散,融入了人间万家灯火的烟火气中,再无踪迹。
林风静静地站在满地泥像的碎块之间,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言语。
他看到,砸碎了泥像的人们,发泄过后,并没有再次抬头望天。
那个老农扛着锄头,骂骂咧咧地走向了田埂;一个妇人捡起掉落的布匹,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匆匆赶回家去;远处传来孩子的哭闹和母亲的哄慰,还有邻里之间为了一点小事而起的争吵声。
一切都变得嘈杂、琐碎,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再没有人去仰望那片空洞的星空。
林风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
“饭要自己做,才会香。”他低声说道,“而神……也得是自己点燃的那把火。”
在他脚下,那些凡人泥的尘埃深处,那枚一直陪伴着他的“新薪石”,吸收了这最后的“人之火”,悄然变得温润圆满。
一道从未有过的最终刻痕,在其上缓缓浮现。
“……人,就是神的遗言。”
尘埃尚未落定,这座刚刚砸碎了旧“神”的城市,并未就此归于平静。
在人们将目光从天空收回到大地之后,一种新的、更为复杂的声音开始在城市的脉搏中跳动。
林风敏锐地察觉到,在那座被姬无月以生命焚毁的最大祭坛的废墟之上,一种截然不同的喧嚣,正在酝酿。
那不是祈祷,也不是等待,而是无数个体的意志在碰撞、在争辩,嘈杂而又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