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名为“安渡”的小镇,就像一枚被岁月遗忘的棋子,静静地躺在通往北荒的官道旁。
林风走进镇子时,午后的阳光正懒洋洋地洒在青石板路上,空气中混杂着草料、炊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
他本想寻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吃一碗面,梳理一下三天后奔赴北荒斩杀魔神的思绪。
然而,一阵喧嚣的锣鼓和满堂喝彩声,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从街角拉到了一座名为“听风来”的茶馆前。
茶馆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男女老少,个个伸长了脖子,脸上挂着痴迷的神情,仿佛台上的不是说书先生,而是降世的神仙。
林风本无意凑这个热闹,但几句断断续续的说书词,却如惊雷般灌入他耳中。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葬天者林风,自南域而来,孤身立于北荒雪原!魔神咆哮,天地变色,他却面沉如水,只为苍生一战!三日之后,便是那惊天动地之时!”
林风的脚步倏然顿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葬天者,林风,北荒,魔神。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要去北荒的事,除了身边最亲近的几人,天下无人知晓。
这小镇的说书人,是如何得知的?
他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只见高台之上,一个瘦骨嶙峋的说书先生,手持醒木,说得口沫横飞,神情癫狂而亢奋。
“看官且听!那林风出剑,并非为了什么千秋功业,也不是为了什么万世流芳!他长剑斜挑,自左下向右上,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只听他口中喃喃,一字一句,如寒冬落雪——”
说书人猛地一拍醒木,声嘶力竭地吼道:“‘这一剑,为碗热饭!’”
满堂喝彩,如山呼海啸。而林风,却如遭雷击,浑身僵硬。
那个出剑的角度,是他枯坐三日,模拟了上万次后才敲定的唯一生路。
那句“为碗热饭”的台词,更是他昨夜独对孤灯时,内心最深处的自语。
那是他一切行为的起点,是他疲惫不堪时唯一的慰藉,是他对抗整个世界冰冷法则的最后一点温情。
这个秘密,他甚至未曾对叶红绫和白小怜吐露过半个字。
可现在,它却成了这小镇茶馆里,人人拍手叫绝的段子。
林风的眉心控制不住地跳动起来,一个荒诞而恐怖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纹,那一道道交错的线条,此刻看来竟像极了提线木偶身上的丝线。
我不是在做选择……我只是在演别人写好的段子?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爆响打破了满堂的喝彩。
一道火红的身影如流星般砸进茶馆,手中赤凰战戟挟着滔天怒焰,横扫而出。
轰然一声,支撑着戏台的一根顶梁柱应声崩裂,碎木与烟尘四散飞溅。
满堂看客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四下奔逃。
叶红绫手持战戟,凤眸含煞,周身战意凛然,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吓得瘫软在地的说书班主。
“谁教的这本子?”她的声音比北荒的寒风还要冷冽。
班主哆嗦着,连滚带爬地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卷边的册子,哭丧着脸道:“女侠饶命!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们……我们唱了上百年了啊!”
叶红绫一把夺过剧本,指尖燃起一抹赤金色的光焰,战神图腾的虚影在她身后一闪而逝。
光焰扫过剧本,古旧的墨迹之下,竟有点点金丝脉络浮现出来。
那些金丝细密如蛛网,正随着某种凡人无法感知的频率,微微颤动。
那是……命运钟声的残丝!
是那座悬于九天之上,号称编织万物命运的巨钟,所洒落的微不足道的碎屑所化!
叶红绫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好一个祖上传了百年。原来连我们的故事,都有人想提前替我们讲完。”
人群中,白小怜悄然走到一个因惊吓而呆立的少年身旁。
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眼中还残留着对台上“英雄”的狂热崇拜。
白小怜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他的额头。
医灵体独有的感知力,让她瞬间窥见了一片光怪陆离的识海。
在少年的识海深处,一个由无数金色丝线缠绕而成的“叙事茧”正在缓缓成形。
茧的核心,是光芒万丈的林风形象,他被定义为注定降临的救世主,是理所当然的神只。
而少年自己,则心甘情愿地蜷缩在茧的边缘,将自己的所有喜怒哀乐、乃至生命,都定义为衬托神只伟大的“献祭的配角”。
他的一生,都将为了这出早已写好的戏而活,并为此感到无上光荣。
白小怜的指尖在颤抖,一滴清泪悄然滑落。
她望向林风,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林风……他们不是在信你。他们是……是把自己活成了你剧本里的龙套。”
整个世界,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戏台。
而他们,无论主角配角,都在按照一份古老的剧本,念着被规定好的台词,走向被设定好的结局。
林风沉默了。
他看着四散奔逃、脸上还带着迷惘和恐惧的百姓,又看了看叶红绫手中的剧本和白小怜眼中的悲悯。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无仪散”炼制失败后剩下的余烬。
他没有再看那本剧本一眼,而是转身走出了茶馆。
他走到街角,看见一个顽童因为没讨到糖吃,哭闹着将手中的粗瓷碗狠狠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林风走过去,默默捡起几块最大的碎片。
他又往前走,路过一片田埂,一个老农正对着干涸的土地和万里无云的天空破口大骂,一口浓痰啐在地上。
林风走过去,用树叶将那混着尘土的唾沫也收了起来。
镇子东头,传来一阵喜庆的唢呐声。
一个寡妇再嫁,满面春光地坐在迎亲的轿子里,一张大红喜帖被风吹落在地。
林风走过去,将那张代表着挣脱过去、奔赴新生的喜帖拾起。
回到茶馆,他当着众人的面,将“无仪散”的余烬、摔碗的碎瓷、骂天的唾沫、改嫁的喜帖,尽数放入一只药臼中,用真元为火,缓缓捣炼。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人间烟火百味的“俗气”弥漫开来。
一团灰扑扑、黏糊糊的东西,在他掌心成型。
他将其命名为,“俗世浆”。
“传我命令,”林风的声音平静却有力,“所有弟子,即刻起,扮作戏班,巡游九域,给我演。不演神仙帝王,不演英雄救世,就演些荒唐剧。”
数日后,九域之内,出现了一支奇怪的戏班。
他们演的戏码,让所有初次观看的人都目瞪口呆。
戏台上,一个扮作“林风”的弟子,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一个膀大腰圆的村姑面前,苦苦哀求:“好姐姐,求求你,赐我一碗饭吧!我三天没吃饭了!”
另一个戏台上,一个头戴帝冠、扮作“仙帝”的演员,被一只雄壮的老母鸡追得满场乱跑,鸡毛与帝冠上的珠帘齐飞,引得台下百姓笑得前仰后合,山呼海啸。
叶红绫也加入了这场狂欢。
她携着一面古朴的“逆时鼓”,亲自登台。
当另一个镇子里的说书人,再次按照老剧本,抑扬顿挫地讲到“林风必斩魔神,此乃天命所归”时,叶红绫猛地一敲鼓面。
鼓声仿佛能震散时空。
那说书人张大了嘴,本该脱口而出的宿命台词,却变成了一连串嘹亮高亢的驴叫:“呃啊——呃啊——呃啊——”
满场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哄堂大笑。
叶红绫站在台上,长戟驻地,对着台下笑得直不起腰的众人,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恣意与张扬:“我的宗主,还轮不到你们这些破剧本、烂钟声来定义!”
林风立于那座最初的、已经沦为废墟的戏台前。
他看到镇上的百姓再聚在一起时,已经无人再谈什么“天命所归的葬天者”。
反倒是有个虎头虎脑的孩童,学着他捡来的故事里那样,把玩着一只破碗,奶声奶气地对天比划:“俺也能护一碗饭!”旁边一个老农听了,扛着锄头,笑着附和:“小兔崽子,说得对,俺的饭,俺自己护!”
人们的眼神,不再是看向虚无缥缈的英雄,而是落回了自己手中的碗,脚下的地。
林风低声自语:“饭要香,戏……得是吃饱了的人,才有闲心演的。”
在他看不见的识海深处,那枚承载着人族火种的“新薪石”,在吸收了这无尽的“俗世烟火气”后,悄然增厚了一丝。
一道崭新的、歪歪扭扭的刻痕,在原有的三行字下,缓缓浮现。
第四行刻痕写着:
“……英雄,是临时工。”
这场荒诞大戏的浪潮,最终会席卷整个九域,也将那高高在上的命运钟声搅得混乱不堪。
然而,林风的心头,却并未因此感到全然的轻松。
他知道,砸碎一个旧的戏台很容易,可人们心中那座无形的舞台,真的被拆掉了吗?
当喧嚣的锣鼓散去,当荒诞的笑声沉寂,当人们不再需要听别人的故事来定义自己的生活时,那片广阔的、属于凡人自己的寂静,又将孕育出什么呢?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废墟,看向远方万家灯火。
那里的空气里,似乎少了一种味道,一种名为“期待”的味道。
整个世界,仿佛在一场大笑后,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
而在这片安静里,林风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更深沉、更古老的东西,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