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艾琳的手指还停在朱砂笔尖上。她没有抬头看门,只是轻轻将笔搁回砚台边,起身走向门口。
偏厅的灯已经点上了。长桌一侧摆着三把椅子,莱昂站在靠墙的位置,手里拿着一份名单。第一个文书吏坐在中间那把椅子上,穿着灰青色官服,双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
艾琳走进来时,那人抬了一下眼,又迅速垂下。她在他对面坐下,面前放着两本册子——一本是东仓的账本,另一本是青石沟祠堂的手抄纳粮簿。
“你是转运司第三班的记账员,叫张禄?”她开口。
“是。”那人声音很轻。
“这三个月,你负责录入北境七村的粮税记录?”
“是。”
“每次录入前,有没有核对过运粮队的实际入库数量?”
“有登记簿。”
“登记簿由谁填写?”
“押运官和仓监共同签字。”
“那你有没有去仓库实地查过粮食?”
“我不负责这个。”
“那‘损耗四成’这一项,是谁批准的?”
“流程上……是仓监报上来,我们照录。”
艾琳翻开账本,翻到其中一页,推到他面前。
“青石沟,十月二十七日,缴粮一百二十石,记为全数入库。第二天,扣四成损耗,转出国库七十二石。你说这是流程?”
张禄的喉结动了一下。
“这是标准操作。”
“标准?”艾琳从袖中取出另一本册子,拍在桌上,“这是青石沟祠堂的记录。他们当天交了整整一百二十石,颗粒未少。村民亲眼看着粮车离开村子,走的是官道,没卸货,没延误。可你的账上,第二天就凭空少了四十八石。这也是标准?”
张禄的手开始发抖。
“我……我只是按上面交来的单子录。”
“上面?”艾琳盯着他,“哪个上面?是你上司亲口告诉你这么做的,还是有人写了条子给你?”
“没有条子……”
“那是口头交代?”
“这……”
“你说‘上面交代这么做’,是不是?”
张禄猛地抬头,脸色变了。
“我没说过。”
艾琳不动声色。
“半个时辰前,你在外面等的时候,跟另一个文书说了这句话。守卫听见了。”
那人嘴唇哆嗦起来,额头冒出汗珠。
“我记错了……可能是说别的事……”
“记错?”艾琳声音不高,“二十多次缴粮,每一次都‘记错’在同一时间、同一方式、同一比例?你告诉我,这是多巧的事?”
张禄低下头,不再说话。
艾琳合上账本,转向莱昂。
“下一个。”
第二个人进来时,脚步明显迟缓。他叫李承,是转运司第二班的老吏,四十多岁,脸上有道旧疤。他坐下后,目光一直盯着桌面。
艾琳直接打开白杨坡的记录。
“白杨坡九月三十日缴粮九十石,你录账是在十月初二。两天后才入账,理由是‘运输折损’,扣掉三十六石。可村民的记录写得清楚,当天下午三点,粮车抵达城门,守门兵卒签了字。你解释一下,这两天去了哪里?”
“可能……路上耽搁了。”
“哪条路?”
“通常走南驿道。”
“可那天的车队,走的是西线荒径,绕过了磨坊。”
李承眼神闪了一下。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艾琳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驿道图挂上,“那我告诉你。过去十八个月,七村的运粮队,有十八次绕道西线,每次都在磨坊附近停留半个时辰。守仓人报告入库量比申报少四成。你们账房立刻补上‘损耗’条目,时间精确到日。这不是巧合,是安排。”
她回头看他。
“你说你不知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每次‘损耗’都刚好是四成?天气好也四成,干燥季也四成,连老鼠都没几只的月份也是四成?粮食能自己蒸发?”
李承咬住嘴唇。
“这是统一规定。”
“谁定的?”
“上头的意思。”
“哪个上头?”
“司丞大人说过,要预留损耗空间。”
艾琳冷笑。
“司丞从不碰具体账目。他连你名字都叫不出来。你把责任推给他,是想保谁?”
李承闭上嘴,再不开口。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一个个进来,回答越来越整齐,口径越来越一致。都说“按流程办”“上面交代”“统一标准”。没人承认造假,但也没人能否认数据对不上。
直到第六人进来。
他叫陈德,年轻,瘦脸,手指一直在搓衣角。他是最后一个被单独召见的底层文书。
艾琳没急着问话,先把青石沟和白杨坡的两本手抄簿摆在桌上。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陈德看了一眼,摇头。
“民间记录。”艾琳说,“百姓自己记的。每一斗每一升,都有日期,有见证人。他们交粮时,亲手把粮食倒进麻袋,看着车子离开。他们信你们,所以没留底单。可你们是怎么回报他们的?”
她翻开官账。
“你们晚两天录账,编个理由,抹掉四成。剩下的六成入库,你们拿去填别的亏空,或者干脆私分。他们在村里饿肚子,你们在这里说‘流程合规’?”
陈德的呼吸变重了。
“你今年才二十三岁。”艾琳语气缓了些,“做文书不到两年。你不是主谋,也不是老油条。你只是被人塞了一堆假单子,让你照抄。我说得对不对?”
陈德没点头,也没否认。
“可你心里清楚,这不对。”
他眼皮颤了一下。
“你想过有一天会被查出来吗?”
“想过。”他的声音很小。
“那你为什么还照做?”
“不做……会被换掉。”
“然后呢?”
“听说前年有个文书,因为不肯改账,被调去扫马厩,后来全家搬走了。”
艾琳看着他。
“现在你有机会改回来。只要你说实话,谁让你改的,单子从哪来,交接人在哪。我可以保你不受牵连。”
陈德抬起头,眼里有挣扎。
“我……我说了也没用。他们都是一伙的。”
“那就让更多人知道。”
“他们会报复……”
“有我在。”艾琳盯着他,“你现在不说,等百姓冲进宫来当面揭发,你就不再是证人,而是共犯。”
陈德的手攥紧了衣角。
“是……是仓副监亲自送来的单子。每个月月底,他派人送到我们班房,让我们按那个数字录账。真正的运粮单……都被收走了。”
屋里静了下来。
莱昂看了艾琳一眼,微微点头。
艾琳继续问:“除了你这一班,还有谁参与?”
“一班、二班都接同样的单子。但我们从不讨论,谁也不敢提。”
“你们有没有见过真正的检验记录?”
“从来没有。”
“那你们怎么敢登账?”
“仓副监说,这是‘特批流程’,不用签章,也不用留底。”
艾琳走到地图前,手指落在磨坊的位置。
“运粮队绕道卸粮,是谁安排的路线?”
“押运官。”
“哪个押运官?”
“赵五,外号‘铁车轮’,常年跑北境线。”
她回头看向莱昂。
“明天传唤赵五。”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承突然开口。
“王后,您查不到证据的。所有交接都是私下进行,没有文书留存。我们只是办事的人,真正下令的不是我们。”
艾琳走回桌前,拿起朱砂笔,在驿道图上画了个圈,正正套住磨坊。
“你们以为藏得很好。可只要有一个环节松口,整条链子就会断。”
她看着李承。
“你说你是办事的人。可办事的人不会统一口径,不会串供,更不会在同一时间集体失忆。你们不是执行者,是共谋。”
李承脸色发白。
艾琳环视众人。
“明天,七村代表会进宫作证。他们会带来更多的纳粮记录,还有守门兵卒的证词。如果你们现在不说出幕后之人,等他们当面指认你们参与截粮,那就是欺君之罪。”
没有人说话。
烛火晃了一下。
陈德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却被旁边的张禄狠狠瞪了一眼。他缩了缩脖子,低下头。
天色已暗,偏厅里只有三盏灯亮着。
艾琳站在地图前,指尖轻轻抚过那个红圈。远处仿佛传来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像是从田野深处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