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推门进来时,铜灯的光落在他肩上。他手里抱着一摞纸册,边角有些磨损,封皮写着“东仓出入副本”。艾琳正站在长案前,手指按着一张摊开的驿道图。她没抬头,只说了一句:“放桌上。”
莱昂把册子放下,发出轻微的响声。三盏高脚铜灯围在案边,照得纸页发白。账本一页页翻开,墨迹有深有浅,有的字被反复描过,像是刻意掩盖什么。
不久后,老书记官带着一人走进书房。那人头发花白,穿一件旧灰袍,走路很稳。他向艾琳点头,声音不高:“我叫陈衡,以前管过账。”
艾琳指了指桌上的册子:“这三个月的东仓记录,全在这里。请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陈衡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副铁框眼镜戴上。他先翻登记页,一行一行地看。屋里很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过了半刻,他停下,用指甲轻轻划过一行数字。
“这里不对。”他说,“青石沟缴粮一百二十石,记入库是一百二十石。可第二天就写了‘损耗四成’,扣掉四十八石。剩下的七十二石转入国库流水。”
艾琳问:“这不合规矩?”
“损耗必须有签章。”陈衡翻到下一页,“检验官要实地查粮,写明原因,再由仓监签字。可这几笔‘损耗’,后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检验记录,也没有温湿度日志佐证。”
他抬头:“上个月干燥少雨,仓库地面是干的。这种天气,粮食不会霉变,更不会有鼠蛀。”
莱昂站在旁边,眉头皱起:“所以这个‘损耗’是假的?”
“不是损耗。”陈衡摇头,“是直接吞掉。”
他拿起一支红笔,在账册上画了几道线。每一批粮食入库当天,账面都记全数。第二天,统一扣除四成,理由五花八门——“运输折损”“仓储耗散”“虫害清理”。但所有条目都没有后续凭证。
“他们先把账做平。”陈衡指着红笔标记的地方,“让上面看起来合规。实际上,真正进仓的粮食,只有申报量的六成。那四成根本没进库,直接被人截走。”
艾琳走到墙边,取下驿道图。她把陈衡指出的问题点标在七个村庄的位置上。每一处都连着一条线,通向城外那个废弃磨坊。
“也就是说。”她说,“运粮队从村里出发,路上就把四成粮卸在磨坊。剩下的六成送到东仓,账房再编个理由,把那四成抹掉。”
“正是如此。”陈衡点头,“而且操作非常规律。你看这几个时间点——每月二十七到三十号之间,集中出现‘损耗’记录。其他时候几乎没有。说明有人专门挑交接期动手,趁乱掩人耳目。”
莱昂开口:“能算出总共少了多少吗?”
陈衡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开始计算。他对照七村的缴粮次数和数量,一笔一笔相加。最后写下一行数字。
“近十八个月里,共发生这类操作二十三次。”他说,“累计申报入仓五千二百石,实际入库三千一百石。中间消失的两千一百石,全部未登记流向。”
他合上本子:“这些粮够五万农户吃一个月。”
屋内没人说话。艾琳盯着地图,手指沿着线路慢慢移动。她忽然想起老农跪在高台前的样子,嘴里喊着“只剩一口吃的”。
“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她说,“是早就搭好的路。”
陈衡补充:“能做成这样,必须有人同时管着运粮、守仓、轮值和账务。少一个环节,都走不通。”
莱昂看向艾琳:“转运司的人肯定有问题。”
“现在还不能抓。”艾琳说,“我们只知道他们在哪做事,还不知道是谁下令。如果打草惊蛇,后面的人会藏得更深。”
陈衡起身,把红笔放在桌上。“我能做的就是把这些痕迹找出来。接下来怎么查,要看你们的安排。”
艾琳点头:“谢谢你来一趟。”
老人离开后,屋里只剩下她和莱昂。他走到案前,重新翻开那本账册。
“既然账是假的。”他说,“能不能拿村民的纳粮单来比?”
艾琳从抽屉里取出两份手抄簿。一份是老陈带回的青石沟祠堂记录,另一份是阿七从白杨坡带回来的。纸张粗糙,字迹歪斜,但日期和数量都很清楚。
她把民间记录和官账并排摆开。同样的村庄,同样的缴粮日,民间记的是实数,精确到斗升;官账则晚了一天,数字被整成了整十整百,还多了“损耗”条目。
“流程很清楚。”艾琳说,“百姓交粮,运粮队收下。中途把四成卸在磨坊,剩下的拉去东仓。账房等几天才录账,顺便加上‘损耗’,把缺口补上。”
莱昂看着那些对不上的数字,声音低了下来:“这么久了,居然一直没人发现。”
“因为看起来都对。”艾琳指着账册,“每一笔都有据可查,格式齐全。如果不是专门去比对原始记录,根本看不出问题。”
她拿起朱砂笔,在驿道图的磨坊位置画了个圈。然后在旁边写下:“十八次,同法,一贯。”
“他们已经做了快两年。”她说,“手法越来越熟,胆子也越来越大。”
莱昂问:“下一步怎么办?”
“召人。”艾琳放下笔,“传转运司负责账目流转的官员过来。不是主官,是下面办事的文书吏。让他们一个个来,单独见。”
“你想从底层撬开?”
“上面的人不会亲自碰账。”她说,“但下面的人一定知道谁在背后指挥。只要有人松口,就能顺藤摸瓜。”
莱昂点头:“我让人准备审讯室。”
“不审。”艾琳纠正,“只是谈话。态度要平和,别吓着他们。就说例行核查账目,需要了解一些细节。”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面天刚亮,雾还没散。她回头看了眼地图,又拿起朱砂笔。
“等他们来了,我要在场。”
莱昂看着她:“你打算亲自问?”
“我在。”她说,“我就站在这里,听他们怎么说。”
她把笔尖悬在纸上,对着磨坊那个圈。红色的笔尖微微压住纸面,留下一个小点。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侍从来报,第一个文书吏已经在偏厅等候。
艾琳没动,也没抬头。
笔尖还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