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轮子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响声。艾琳看着对面的莱昂,他正低头看那份农庄简报,手指在纸页边缘轻轻摩挲。她没说话,只是把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收进了袖子里。
车停了。宫门已远,城南学堂的灰瓦屋顶在晨光里清晰可见。艾琳掀帘下车,风把她的披风吹起一角。莱昂跟下来,站在她身侧。
“你真要带我去?”他说。
“昨夜你能握住我的手,今天就该走得更近。”艾琳往前走,“我不想只让你看见我做的事,还想听你说它值不值得。”
莱昂没再推辞。两人并肩走上青石小径。路边有新栽的小树,枝条还绑着麻绳。远处传来孩童齐声诵读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学堂不大,但干净整齐。教师迎出来,恭敬行礼。艾琳摆手免礼,直接带人进了教室。
十几张木桌排成三列,学生都穿着粗布衣裳,坐得笔直。黑板上写着《平民律》第一条:“凡我国民,皆有权习字明理。”下面是一行算术题:三十七加四十九等于多少。
“这是最基础的班。”教师说,“他们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艾琳点头。她走到一个瘦小男孩身边,看他本子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很用力。她问:“你想上学吗?”
男孩抬头,眼睛发亮:“想。爹说识字就能看懂契约,不会被人骗。”
旁边女孩也小声说:“我想当劝学使,去山里叫别的孩子来读书。”
艾琳回头看了莱昂一眼。他站在门口,神情安静。
离开教室后,他们在一间小议事厅坐下。教师端来茶水,犹豫片刻开口:“孩子们愿意学,可我们现在只能教他们认字、算数。至于怎么做人,怎么担事……课本里没有,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讲。”
艾琳没说话。她等莱昂回应。
莱昂放下茶杯:“你们有没有问过学生,什么是好人?”
教师摇头:“这不在课程里。”
“那就从今天开始问。”莱昂起身,走向墙边的黑板。他拿起粉笔,写下四个大字:仁、信、勇、耻。
“识字是为了明白道理,不是为了背书。”他说,“一个孩子会算账,却不知道不该贪公家一粒米,那他学得越多,将来越危险。教育的第一步是打开门,第二步是点亮灯。现在门开了,该点灯了。”
艾琳盯着那四个字。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宫廷书房翻遍典籍,却发现没有一本书教她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人。
“所以我们要改教材?”她问。
“不用全改。”莱昂转身面对她,“加一堂课就够了。每周一次,老师拿出一件事,让学生讨论该怎么办。比如:发现同村人偷税,该举报还是包庇?遇到官差欺压百姓,该沉默还是站出来?让他们从小知道,选择是有代价的,但沉默也有代价。”
教师听得入神。“可这样会不会太乱?万一学生说出不当的话……”
“怕乱就不该办学。”艾琳终于开口,“我们不是要培养听话的奴才,是要培养能思考的国民。从下个月起,每所学堂设‘公议角’,学生可以登记议题,由老师引导讨论。记录存档,作为教学评估的一部分。”
教师猛地站起来,声音有些抖:“陛下,这……这真是要变了。”
“不变才是死路。”艾琳站起身,“贵族垄断知识几百年,现在轮到普通人掌握它。我不只要他们识字,还要他们敢说话,敢担责。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开再多学堂也只是摆设。”
议事厅里一片寂静。然后教师慢慢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走出学堂时,阳光正照在回廊上。一群孩子从另一间教室跑出来,手里拿着刚写的字帖,叽叽喳喳地念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艾琳停下脚步。她望着那些奔跑的身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我以前以为,只要下令建学堂、派教师、发课本,事情就成了。”她说,“是我太简单了。”
莱昂站在她斜前方半步的位置,没有靠近,也没有退后。
“你没做错。”他说,“很多人连第一步都不敢迈。你是第一个敢砸碎门槛的人。”
“可只有门槛碎了还不够。”她转头看他,“门开了,里面要是空的,进来的人还是会迷路。”
“那你现在知道了。”
“是。”她点头,“所以我需要你。”
这话出口,两人都静了一下。
不是情话,也不是命令。是一种确认——确认彼此站在同一阵线上,确认这条路虽难,但有人同行。
莱昂嘴角动了动,没笑,眼神却软了下来。
“你知道最难的是什么吗?”他说。
“你说。”
“不是建学堂,不是改教材。”他望着远处的孩子们,“是让每一个普通人都相信,自己值得被认真对待。他们一辈子被人呼来喝去,突然有人说‘你的想法很重要’,他们会害怕,会怀疑,会觉得这是圈套。”
艾琳沉默了一会儿。
“那就一遍遍告诉他们。”她说,“直到他们不再闪躲目光,直到他们敢在官员面前抬起头来说‘我不服’。”
“到那时,这个国家才算真的活了。”
风吹过回廊,卷起几片落叶。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肩并着肩,没有触碰,却像连在一起。
他们继续往前走。脚步很慢,像是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平静。
“接下来你还想去哪?”莱昂问。
“先回政务厅。”她说,“有几份批文等着签。下午要见财政司,谈边远学塾的补贴。”
“那我呢?”
“你跟我一起。”她看着前方,“昨天你敢握我的手,今天就别想逃。我要你亲眼看着这些事一件件落地,也要你随时告诉我,哪里走偏了。”
他没回答,只是跟得更近了些。
走到学堂门口时,一辆运纸车正卸货。工人搬下成捆的白纸,准备送去印刷新的识字本。其中一个青年抬头看见艾琳,愣了一下,随即放下纸捆,整了整衣领,郑重地鞠了一躬。
她认出那是去年劝学使选拔中落选的年轻人。他没能当上劝学使,但自己在村里办起了夜校。
她朝他点头。那人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转身继续干活,动作都轻快起来。
莱昂看见了这一幕。
“你看到了?”艾琳低声问。
“看到了。”他说,“不只是他在看你,是所有人都在看你。你在做什么,他们就敢不敢做什么。”
“所以不能停下。”
“也不会停下。”
他们穿过校门,踏上归途的石路。阳光洒在肩头,暖而沉实。
远处钟楼敲响午时。街上行人往来,有人提篮买菜,有人牵牛赶集,还有几个孩子蹲在墙角画格子玩跳房。
艾琳忽然说:“我娘临死前跟我说,治国不是靠法令,是靠人心一点点变。”
莱昂看着她侧脸。
“你现在就在做这件事。”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手抬起来,看了看掌心。那里已经没有昨夜的温度,但她知道,有些东西留住了。
他们走过一条窄巷,巷口坐着个补鞋的老匠人。老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低头继续钉鞋底,锤子一下一下敲在铁砧上,声音清脆。
拐过街角,王宫的尖顶出现在视野里。政务厅的旗杆下,已有官员在等候。
艾琳的脚步没停。
“明天我还想去一所乡学。”她说,“听说那边有个盲童,靠听别人念书学会了写字。”
莱昂点头:“我去。”
“你不嫌麻烦?”
“麻烦的事才值得做。”
她笑了。不是浅笑,也不是冷笑,是一种很轻、很稳的笑意,像风吹过湖面,不留痕,却真实存在。
他们走进宫门时,一阵风掠过庭院。文书桌上的一叠纸被吹开一页,露出上面朱笔批注的三个字:**准,速办。**
艾琳看了一眼,没停下。莱昂跟在她身后,目光扫过那行字,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阳光正照在长廊尽头。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始终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