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桌上那叠纸被风吹开一页,朱笔批注的“准,速办”还未来得及合上,门外脚步声急促响起。
一名信使冲进政务厅,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北境急报!邻国游骑突袭三村,粮仓起火,数名农夫受伤,百姓已往南逃。”
艾琳的手停在半空。她刚放下笔,乡学拨款令只差最后盖印。她没有抬头看天,也没有起身踱步,只是盯着那份未完成的公文看了两息,然后站了起来。
“召议事大臣。”她说,“即刻入厅。”
厅内很快聚齐了六位主官。有人主张立刻调边防军压境,逼对方交人赔罪;有人担心这是诱战之计,一旦出兵,战火难收;还有人坚持先发国书抗议,等外交回应再定行止。
争论声越来越大。
莱昂站在角落,从进门起就没说话。直到艾琳看向他,他才上前一步:“我能说几句吗?”
她点头。
“敌方出动的是游骑,不是正规军。目标是村庄,不是要塞。烧的是粮仓,抢的是牲口。他们不想开战,只想挑衅。”莱昂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这时候派大军过去,等于告诉他们:你打一拳,我掀桌子。反而会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
厅内安静了些。
“你的意思是?”财政司官员问。
“用最小代价稳住局面。”莱昂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边境三条小路交汇处,“派三十精兵埋伏在这儿,夜里点火堆,白天扬旗,做出大军调动的假象。同时让当地民兵巡村,每户门前挂灯,夜里轮守。敌人见我们有备,又没占到便宜,自然退走。”
“万一他们不退呢?”
“那就说明他们真想打。”莱昂看着众人,“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艾琳听完,转身面向诸臣:“按他说的办。”
有人立刻反对:“陛下,此人来历不明,不过是个流亡贵族,怎能参与军机?边防虚实岂容外人插手?”
艾琳抬手制止。
“他昨天在学堂说‘点亮灯’,今天就敢站在这里谈退敌之策。”她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你们当中,有多少人真正走过那些泥路?见过百姓怎么活?他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也知道光一旦亮起来,就绝不能让人吹灭。”
她顿了顿。
“我不去,百姓不知道朝廷在乎。他不去,这个计策就落不了地。这一趟,我们一起去。”
没人再说话。
两个时辰后,命令传下:精兵即刻出发,民兵组织巡防,边境各村通夜点灯。同时张贴告示安抚民心,承诺受损农户由官府补粮。
天黑前,所有部署完成。
雨是在夜里下的。
起初只是细雨,后来越下越大。宫门外石板路很快积了水,马蹄踩上去溅起泥浆。随行官员劝艾琳暂缓行程,说道路湿滑,车马难行,君主涉险不合规矩。
艾琳站在廊下,斗篷已经披好。
“越是这种时候,越得让人看见我们没躲。”她说,“灯要是自己先灭了,还指望谁跟着走?”
莱昂早已备好马车和地图。他递上一份简图,上面标着沿途可歇脚的驿站和可能塌方的路段。
“我已经联系了北原乡的民团首领。”他说,“他们会在明日拂晓前集结待命。”
两人上了车。
车内空间狭窄,烛火微弱。雨水顺着车窗缝隙渗进来,在地板上滴成一小滩水。艾琳脱下湿手套,放在腿上摊开。
“你不怕我说错话、做错事?”她忽然开口。
“怕。”莱昂看着她,“但我更怕你什么都不做。”
艾琳没再问。
车队缓缓出城。车轮碾过积水的石板路,发出沉闷声响。前方夜色浓重,只有几盏灯笼在雨中晃动。
途中换了一次马。驿站小吏冒着雨跑出来接应,脸被风吹得发红。他递上热汤时手在抖,却坚持行完礼才退下。
“他们知道我们要去哪?”艾琳问。
“知道。”莱昂答,“消息已经传开了。”
又走了两个时辰,雨势稍小。天边泛出灰白,但云层依旧厚重。远处山影模糊,隐约能看见一道烟柱升起——那是被焚村庄的方向。
车内沉默了很久。
艾琳突然伸手摸向腰侧,那里别着一把短匕。她没拔出来,只是确认它还在。
“到了以后,第一件事是什么?”她问。
“见民团首领,确认布防。”莱昂说,“然后去伤者家看看。”
“不是先开会?”
“开会之前,得先让人知道你来了是真的。”
艾琳点头。
车速慢了下来。前方路面出现塌陷,士兵正在清理碎石。队伍停下等待。
莱昂掀开车帘一角,看了看外面的情况。他放下帘子,对艾琳说:“再有两个时辰,就能进村。”
艾琳解开斗篷扣子,重新系紧。她的动作很稳,没有迟疑。
车队再次启动。
太阳终于破云而出。光线照在湿漉漉的车顶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路边开始出现逃难归来的人影,有老人拄着拐杖往回走,有妇人背着包袱牵着孩子。
一个孩子看到车队上的旗帜,突然停下来,指着大喊:“是朝廷的人!他们真的来了!”
大人也停下脚步,望着车队,没人说话,但有人慢慢抬起了头。
进入北境第三村时已是正午。
村口立着一根烧焦的木桩,原本是公告栏。地上还有灰烬,风一吹就扬起来。几个年轻人正在挖坑埋断梁,见到车队靠近,纷纷停下手中的活。
艾琳推开车门,跳下车。
泥地吸住了她的靴子,她用力拔出来,往前走了一步。
人群围了过来,但没人说话。有人脸上带着伤,包着布条;有个老农蹲在地上,手里攥着一把烧过的麦粒。
莱昂跟下来,站到她身边。
“我是艾琳。”她说,“我知道你们受苦了。”
人群依旧沉默。
一个少年从后面挤出来,声音发颤:“官府……真的会管吗?”
艾琳看着他。
“我来了。”她说,“这就是答案。”
莱昂这时走向人群边缘一个戴皮帽的男人,低声说了几句。那人点点头,转身朝村子另一头走去。
艾琳察觉到了。
“你已经安排好了?”她问。
“民兵会在今晚完成巡逻布岗。”莱昂说,“火堆位置也定了。”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朝村子深处走去。
一间半塌的屋前,躺着一张翻倒的木桌,上面还摆着没吃完的饭碗。她弯腰捡起一只碎裂的陶杯,看了看,放进怀里。
身后,莱昂接过士兵递来的布防图,展开看了一会儿,然后指向村后那片高地。
“那里视野最好。”他说,“设两个了望点,再加一组机动巡队。”
士兵记下命令,快步离开。
艾琳站在废墟前,抬起手,抹掉脸上溅到的泥点。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灰烬的味道。
车队的马匹在路边喷了喷鼻息,蹄子踩进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