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棉的竹匾在老槐树下排了长长的一串,雪白的棉絮摊开在里面,像落了满地的云。秋阳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棉絮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暖融融的,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软乎乎的香。
麦生蹲在竹匾旁,指尖轻轻拂过棉絮。那棉絮细得像蚕丝,拢在手里能攥成个小球,松开手又慢慢膨开来,沾得指腹痒痒的。
“当心扎着。”哑女走过来,递给他一根细竹枝。竹枝顶端削得圆润,她比划着“用这个翻,棉籽会扎手”。
麦生笑着接过来,用竹枝轻轻拨动棉絮。藏在里面的棉籽滚出来,黑亮亮的,像撒了把小黑豆。他捡了颗放在手心,圆滚滚的,还带着点棉絮的白绒。“这籽留着明年种,准能长出好苗。”
哑女点点头,从篮里拿出块粗布,铺在旁边的石桌上。她把晒得半干的棉絮拢到布上,双手按住,来回揉搓。棉絮在她掌心慢慢变得更蓬松,像团会呼吸的雪。麦生看着,也学着她的样子试了试,可刚一按,棉絮就从指缝漏了出去,惹得哑女捂着嘴笑,眼里的光比秋阳还亮。
“这得用巧劲,”张叔背着半袋棉籽经过,见了便停下指点,“像揉面团似的,掌心要虚,力道得匀。你看哑女,她揉出来的棉絮,弹出来的线都格外匀实。”
麦生学着哑女的样子,手心微微弓起,慢慢揉搓。果然,棉絮不再漏了,反而像活了似的,在掌心里轻轻翻涌。他心里一乐,手上的劲没控制好,“噗”的一声,棉絮被按出个坑,逗得哑女笑得更欢了。
村里的弹棉匠老李背着他的大弓来了。那张弓比他人还高,弦是牛筋做的,泛着暗黄的光。他没急着开工,先蹲在竹匾旁,捻起几缕棉絮凑到鼻尖闻了闻,又对着光看了看,咂着嘴说:“好东西啊,这棉絮里藏着太阳的味呢,弹出来的棉胎准保暖。”
老李架起弹弓,木槌轻轻敲在弦上,“嗡——”一声闷响,震得人耳朵发麻。随着弦的震动,棉絮像被唤醒的云,簌簌地扬起细绒,在光里飞旋。麦生看得呆了,那些细绒落在他的发间、肩头,像落了场温柔的雪。
哑女递给他个细竹筛,比划着“接住这些飞绒,能做香包”。麦生赶紧举起竹筛,飞绒落在筛面上,白花花的一层,抓起来轻飘飘的,像抓了把雾。
春杏端着红糖水过来时,正看见这一幕。她笑着说:“这些飞绒可是好东西,混在艾草里缝成香包,冬天揣在怀里,又暖又安神。”她把红糖水分给麦生和哑女,“歇会儿吧,看你们这一头一脸的白,活像两只刚从棉堆里滚出来的兔子。”
麦生喝着红糖水,甜丝丝的暖意从喉咙淌下去。他看着老李一下下敲着弹弓,看着棉絮在弦震中渐渐变得像云一样轻柔,看着哑女把飞绒小心地收进小布袋,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棉絮,看着轻飘飘的,可攒在一起,就成了暖乎乎的一团,扎实又安心。
太阳偏西时,第一床棉胎快弹好了。老李把蓬松的棉絮铺在木板上,用细纱线纵横交错地绷着。哑女凑过去,用手指在棉胎上轻轻按出个浅窝,比划着“这里,给麦生留着”。
麦生心里一热,刚想说什么,就见小虎举着个棉籽串成的项链跑过来。“麦生哥,你看!我用棉籽串的,能辟邪!”那项链用细棉线串着,棉籽一颗颗挨在一起,黑亮亮的,倒真有几分意思。
麦生接过来戴上,刚想说谢谢,就被哑女拉住了。她指着项链,又指着自己,眼里带着点小别扭。麦生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她也想做一个。他笑着拿起剩下的棉籽和线,“来,我们一起串,串个更长的!”
哑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凑过来坐下,指尖捏着棉籽,学得有模有样。秋阳透过树叶照在两人发间的棉絮上,闪着细碎的光,弹弓的“嗡嗡”声、老李的咳嗽声、小虎的笑闹声混在一起,像支温吞的曲子,慢慢淌进心里,把每个角落都填得暖暖的。
原来,最实在的暖,从不在华丽的辞藻里,就藏在这棉絮翻飞的光影里,在指尖流转的力道里,在你帮我拂去肩头棉绒、我为你串起棉籽的细碎里。就像这即将入冬的日子,只要心里装着这团暖,再冷的风,也吹不散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