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掠过棉田时,第一朵棉花花早已谢去,留下颗青绿色的棉桃挂在枝头,像颗攥紧的小拳头。麦生提着竹篮穿过垄沟,鞋跟碾过枯黄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比春时的虫鸣沉,比夏时的蝉噪稳,带着种沉甸甸的踏实。
“麦生,这边的棉桃裂嘴了!”小虎的喊声从田那头传来,带着按捺不住的雀跃。
麦生加快脚步跑过去,只见小虎蹲在一行棉苗前,手指着颗咧开缝的棉桃。青褐色的桃壳裂开三道缝,雪白的棉絮从缝里鼓出来,像堆挤在一起的云团,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柔和的银光。“好家伙,这第一颗就这么壮实!”麦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剥开桃壳,里面的棉絮足有他拳头大,纤维又长又白,攥在手里像团蓬松的雪。
哑女挎着竹篮走来,见了这簇白棉,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她放下篮子,从里面拿出把小剪刀,比划着“剪下来吧,再挂着该被鸟啄了”。麦生接过剪刀,顺着桃壳底部轻轻一剪,那颗棉桃就落进了篮里,轻飘飘的,却让竹篮瞬间有了分量。
“今年的收成错不了!”张叔拄着拐杖站在田埂上,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你看这棉桃,颗颗都像拳头大,比去年密实多了。”他往远处望,只见整片棉田像被雪盖了似的,青褐色的桃壳星星点点地裂开,露出里面的雪白,风一吹,棉絮轻轻晃,像满地碎云在呼吸。
春杏带着村里的婶子们也来了,每人手里都挎着竹篮,说说笑笑地散开,钻进棉垄开始采摘。“小心别把棉枝弄断了,后面还有嫩桃没熟呢!”春杏的声音脆生生的,混着此起彼伏的笑,在棉田里荡开。
麦生跟着哑女学摘棉。她教他捏住棉桃底部,用巧劲一掰,“啪”地一声,桃壳裂开,雪白的棉絮就完整地露出来,再轻轻一扯,就能连絮带籽摘下来。“别用蛮力,”哑女比划着,指尖沾着点棉籽的褐,“棉枝脆,折了就结不了新桃了。”
麦生学得认真,指尖很快就被棉絮染得发白,痒痒的。他看着哑女灵巧的手指在棉桃间翻飞,篮里的白棉渐渐堆成小山,忽然想起开春时她往棉苗根上浇豆饼水的模样——那时候的棉苗才及腰高,叶子嫩得能掐出水,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就结出了这么多雪似的棉絮?
“麦生你看!这颗棉桃里裹着五瓣絮呢!”小虎举着颗裂开的棉桃跑过来,里面的棉絮像朵绽放的白菊,“张叔说这样的棉絮能纺出最细的线!”
麦生凑过去看,果然见雪白的棉絮分成匀匀的五瓣,棉籽嵌在中间,黑亮亮的像撒了把小珠子。“留着这棉籽,明年开春再种,准能长出更壮的苗!”他小心地把棉籽剥出来,放进随身的小布袋里,哑女见了,也跟着把自己摘的棉籽收起来,两人的布袋很快就沉甸甸的。
日头爬到头顶时,竹篮里的棉絮已经堆得冒了尖。婶子们坐在田埂上歇晌,拿出带来的干粮分着吃。春杏递给麦生块玉米面饼,饼上还留着烤焦的边:“尝尝,掺了新磨的黄豆面,香着呢!”
麦生咬了口饼,豆香混着嘴里的清甜,抬头看见满田的棉桃。有的还紧紧闭着嘴,青褐色的壳上沾着尘土;有的刚裂开道缝,露出点雪白,像害羞的姑娘;更多的已经敞亮地张开嘴,把棉絮晾在太阳下,风过时,棉絮轻轻颤,仿佛在说“快摘我呀”。
“等摘完了这波,就该请弹棉匠来了,”张叔磕了磕烟袋,“今年的棉絮好,能弹两床厚棉被,给麦生和哑女各添一床,冬天就不冷了。”
哑女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假装整理棉絮,手指却悄悄把篮里最蓬松的那簇棉絮往麦生这边推了推。麦生心里热乎乎的,咬着饼笑,饼渣掉在棉絮上,像撒了把金粉。
午后的阳光更暖了,棉田里的笑声也更稠了。麦生和哑女并排摘着棉,偶尔碰到对方的胳膊,就像碰着团暖乎乎的棉絮,心里痒痒的,却甜丝丝的。他看着满田的雪白,忽然明白,春天撒下的不只是棉种,还有盼头;夏天浇的不只是肥水,还有念想;而这秋天摘的,也不只是棉絮,是把那些盼头和念想,都变成了能攥在手里的实在。
夕阳把棉田染成金红色时,竹篮都装满了。大家背着沉甸甸的棉絮往村里走,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串跟着的小尾巴。麦生的篮里,哑女偷偷塞了簇最白最软的棉絮,摸上去像团云,他小心地护着,生怕被风吹跑。
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经支起了晒棉的竹匾。大家把棉絮倒在匾里,铺开,雪白的一片在余晖里闪着光,像块从天扯下来的云毯。张叔蹲在匾前,捻起缕棉絮对着光看,眼里的笑意比棉絮还软:“好年成,真是好年成啊……”
麦生靠在老槐树上,看着那片雪白,听着婶子们算着能弹几床被、纺几丈布,忽然觉得,这第五百个日子,就像这裂开的棉桃,把藏了一整年的甜,都敞亮地露了出来。风从棉田吹来,带着淡淡的棉香,像句温柔的耳语:日子啊,就是这样,一分耕耘,一分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