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的尘埃尚未落定,那股令人作呕的酒气混杂着轻狂的气息,却已如同瘟疫般在未央宫深处迅速弥漫开来。刘贺脱下那身被他揉皱的龙袍,如同甩掉一件碍事的戏服,随手抛给战战兢兢的内侍。
他换上常服,却比那十二章纹的衮服更显张狂——蜀锦的袍子绣着俗艳的缠枝牡丹,金线在宫灯下闪着刺目的光,腰间胡乱挂着几块叮当作响的玉佩,走起路来环佩乱响,毫无章法。
“乏了?不!朕精神好得很!”
刘贺一脚踹开试图劝他歇息的宦官,脸上带着一种过度亢奋的潮红,眼睛在未央宫曲折幽深的回廊里贪婪地扫视。
“带朕去尚书台!朕要看看,朕的江山,是怎么运转的!”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回荡在空旷的宫道上。
安乐立刻谄笑着凑上前,如同闻到血腥的鬣狗:“陛下圣明!这天下枢机,正该由陛下亲掌!臣等愿为陛下前驱!”他身后,十几个从昌邑带来的心腹幸臣、甚至还有几个面白无须、眼神飘忽的贴身宦官,都如同闻到肉味的苍蝇,轰然应和,簇拥着刘贺,浩浩荡荡,带着一股市井泼皮闯进庙堂的蛮横,直扑帝国的心脏——尚书台。
尚书台所在的殿阁,向来是未央宫最肃穆、最凝重的所在。空气中常年弥漫着墨香、竹简的草木气息和一种无声的、高效运转的权威感。当刘贺那刺耳的喧哗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时,廊下当值的尚书郎们纷纷惊愕地抬起头,手中的笔悬在半空。他们看到他们的新君,以一种近乎逛集市般的姿态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眼放绿光、摩拳擦掌的昌邑旧人。
张安世早已接到通报,他放下手中批阅到一半的紧急边报,起身立于案后。他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寒芒一闪而逝。
“臣张安世,恭迎陛下。”他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刘贺大剌剌地走到张安世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前,一屁股坐在原本属于尚书仆射的位置上,将案头堆放的几卷重要文书随意地拨到一边,发出哗啦的声响。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屏息凝神、垂首肃立的尚书郎们,如同在打量自己的新家什。
“嗯…地方倒是不小,就是人少了点,死气沉沉的!”刘贺撇了撇嘴,手指在光滑的案面上敲打着毫无节奏的鼓点。他猛地抬头,看向张安世,脸上堆起一种自以为威严实则轻浮的笑容:“张爱卿啊,你掌管这尚书台,辛苦啦!不过现在朕来了,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朕给你找几个帮手!”
他话音未落,便迫不及待地指着身后那群早已按捺不住的昌邑旧臣:“来!安乐!你,朕封你为侍中!以后就在朕身边行走,这尚书台的事务,你也帮张爱卿分担分担!”他看也不看张安世瞬间变得冰寒的脸色,又指向一个獐头鼠目、眼神闪烁的中年人:“王吉…哦不,王卿!朕看你算账是把好手,这尚书台的财帛支用,就归你管了!”他甚至指向一个在昌邑王府负责斗鸡走狗、满脸谄媚之色的奴才:“还有你,李狗儿!朕看你腿脚麻利,人也机灵,以后就在尚书台当个跑腿传话的郎官!朕有事找你方便!”
一连串的任命如同儿戏般从他口中蹦出,每一个名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尚书台所有官员的脸上,也抽在帝国运转的根基之上。侍中?那是皇帝近臣,参与机要的重职!尚书郎?那是起草诏令、执掌机密的清贵之选!如今竟被随意安插给幸臣甚至奴仆!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尚书郎们脸色煞白,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屈辱和一种大厦将倾的恐惧。有人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
张安世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承受着这污浊浪涛的冲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垂在宽大袍袖下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看着那个被叫做“李狗儿”的奴才,此刻正得意洋洋地挺着胸脯,用一种混杂着新奇和贪婪的目光打量着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机密的殿堂,仿佛这里即将成为他撒欢的猎场。
“陛下!”张安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重,“尚书台乃国家枢机重地,典掌诏令机密,职官任命自有朝廷规制法度。此间郎官,皆经考选,通晓经义,熟稔律令。陛下所荐…诸君,恐难胜任此等重任。且侍中之职,位高权重,非…”
“够了!”刘贺粗暴地打断张安世的话,脸上的笑容瞬间被愠怒取代。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什么规制法度!朕的话就是法度!朕说他们行,他们就一定行!张安世,你是不是觉得朕初来乍到,好糊弄?还是觉得,有霍光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不听朕的旨意?!”他站起身,逼近张安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眼神凶狠。
珠帘之后,椒房殿内。上官太后独坐于空寂的殿堂。殿门紧闭,只有心腹的老宫女侍立一旁。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哗声浪,如同针尖,一下下刺着她紧绷的神经。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宦官连滚爬爬地进来,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尚书台发生的一切——新君如何安插奴仆为郎官,如何当众羞辱张安世,如何叫嚣着“朕的话就是法度”…
上官太后纤细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那个被叫做“李狗儿”的奴才…竟然要出入尚书台?那地方,连她这个太后都极少涉足!她仿佛看到一群肮脏的老鼠,正肆无忌惮地在那存放着帝国最核心机密、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神圣殿堂里钻营打洞!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不仅仅是对刘贺的恐惧,更是对霍光那深不可测、此刻必定翻涌着滔天怒火的恐惧。她猛地捂住嘴,强忍着干呕的冲动,指甲深深掐入另一只手臂的皮肉,留下几道刺目的紫痕。泪水无声地涌出,却不敢哭出声响,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这深宫,从未像此刻这般冰冷刺骨,令人绝望。
尚书台内,气氛凝固如铁。刘贺的咆哮在殿宇间回荡。安乐等人得意洋洋,如同打了胜仗的将军,已经开始用挑剔的目光扫视那些面色惨白的尚书郎,盘算着抢占哪个位置更舒服、油水更足。
张安世面对着刘贺几乎要喷火的逼视,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千钧重压。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躬下身,声音如同从冰层下挤出:“臣…不敢。陛下…圣意,臣…遵命。”
“哼!这还差不多!”刘贺满意地哼了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跷起二郎腿,得意地晃动着。“这就对了嘛!张爱卿是明白人!以后好好辅佐朕,少不了你的好处!安乐!王吉!李狗儿!你们几个,还不快谢谢张尚书?以后就在这儿好好当差!替朕看紧点!”他大手一挥,如同分赃完毕的山大王。
“谢陛下隆恩!谢张尚书提携!”安乐等人立刻喜笑颜开,对着张安世装模作样地作揖,那姿态充满了虚伪和嘲弄。那个叫李狗儿的奴才更是兴奋地搓着手,跃跃欲试地就想往旁边一个空着的、堆满重要文书的郎官案席上坐。
张安世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他缓缓直起身,目光越过这群喧嚣的跳梁小丑,投向窗外。窗外,是未央宫层叠的殿宇和森严的宫墙。在那宫墙的阴影里,他似乎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正穿透重重阻碍,注视着尚书台内这场荒唐的闹剧。那目光的主人,如同巨大的蜘蛛,正在无声的黑暗中,编织着一张足以绞碎一切的巨网。张安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最后一丝波动,如同最精密的器械,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笔,继续批阅那份被刘贺拨乱的紧急边报。只是他落笔的力道,重得几乎要划破坚韧的简牍。尚书台内,只剩下刘贺得意的笑声、幸臣们阿谀的奉承、以及那个奴仆李狗儿笨拙地挪动桌椅发出的刺耳刮擦声。墨香被一股浑浊的市侩气息彻底污染。帝国的心脏,被一群沐猴而冠的小丑,强行塞入了致命的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