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空气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昭帝的梓宫尚停于未央前殿,素幡白帷在秋风中萧瑟飘动,空气中残留着香烛与哀伤的气息。然而,在这片举国缟素之下,一股更沉凝、更肃杀的力量正在无声地涌动、集结。
大将军霍光的身影,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稳稳盘踞在权力漩涡的中心,他的目光穿透哀戚的迷雾,投向东方——那里,一支载着“新君”的车队正卷起烟尘,疾驰而来。
“报——!”急促的脚步声在尚书台幽深的廊道里回荡。一名身披玄甲、腰悬短刀的羽林郎将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大将军!昌邑王车驾已过函谷关!依其行程,三日后申时前后可抵霸城门!”他呈上一卷细密的帛书,“乐成大人密报在此!昌邑王沿途言行…触目惊心!”
霍光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案后,案头堆积着如山般的简牍,昭帝丧仪、朝政运转、四方边报…所有需要“依大将军所奏”的文书都在此汇聚。他接过密报,并未立刻展开,只是用指节轻轻敲击着冰凉的案面。那沉闷的叩击声在寂静的尚书台正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敲打在每一个肃立待命的官员心头。张安世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霍光最沉稳的影子。
“知道了。”霍光的声音平缓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抬眼,目光扫过肃立的张安世。“安世。”
“下官在。”
“乐成所报,昌邑王随行人员逾两百,多为昌邑幸臣奴仆,一路喧嚣跋扈,扰民滋事,言语间对昭帝、对朝廷重臣多有不敬。此辈入京,必为祸乱之源。”霍光的声音如同浸过寒冰,“你执掌尚书台,典司枢机。拟一道太后诏令:昌邑王入京,随行人员除按制所定侍从外,其余人等,一律暂驻于霸城门外渭桥驿,不得擅入长安一步!违者,以抗旨论处,羽林军即刻拘拿!”
“诺!”张安世躬身领命,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走到侧案,铺开素帛,笔走龙蛇。诏令的措辞严谨而冰冷,如同铁铸的栅栏,将那些意图鸡犬升天的昌邑群小隔绝于皇城之外。尚书台内,只有笔锋划过帛面的沙沙声,以及霍光指节那持续而规律的叩击。
“范明友。”霍光的目光转向另一位肃立的将领。那是他的女婿,新任未央宫卫尉,执掌宫禁羽林。
“末将在!”范明友甲胄铿锵,抱拳应声,眼神锐利如鹰。
“宫门,是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关隘。”霍光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千钧之重,“霸城门归你节制。昌邑王车驾入城后,宫门宿卫即刻换防。所有宫门郎官、期门武士,全部撤下!换…”他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换你麾下最可靠、最敢战、只听你一人号令的死士!持强弩硬弓,佩利刃重甲,隐于宫墙箭楼、门洞暗影之中。没有本将军亲令,便是只苍蝇,也不许飞过宫门!明白吗?”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范明友。
一股凛冽的杀气在厅中弥漫开来。范明友感受到了那目光中不容置疑的分量,那是岳父,更是主宰帝国命运的大将军。他挺直脊背,沉声应诺,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末将明白!宫门上下,必如铁桶!凡有异动者,格杀勿论!”他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寒光,那是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决绝。
“邓广汉。”霍光转向另一位心腹将领,同样是他的女婿,执掌京城卫戍与未央宫内部部分区域。“宫内各处殿陛、复道、掖庭通道,增派三倍岗哨。尤其椒房殿附近,加派可靠人手,严密‘护卫’太后。未央、长乐两宫所有往来通道,入夜即行落锁,钥匙由你亲自保管。非奉本将军或太后明诏,任何人不得在宫禁之内随意走动、串联!若有擅闯者…杀!”
“诺!末将领命!”邓广汉声音洪亮,杀气腾腾。他负责的是宫闱深处的锁链,确保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掌控。
部署完军权,霍光的视线投向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杜延年。这位素以智计着称的霍光幕僚,此刻正微闭双目,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几缕胡须,仿佛在推演着什么。
“延年。”霍光的声音缓和了些许,但其中的压力丝毫不减。
杜延年睁开眼,眼神清明:“大将军。”
“舆情,人心。”霍光只吐出两个词,却重若千钧。“新君将至,然其行止…恐难孚众望。长安百官,勋贵宗室,市井黎庶,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乐成密报所言种种悖逆行径,若骤然传开,恐生大乱。你素有清望,通达经义。如何让该知道的人,‘适时’地知道该知道的事,又不至于引起轩然大波?如何让那些还心存疑虑的宗室老臣,对新君的‘不堪’有所准备?”霍光没有明说“废立”二字,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寒意,已让杜延年心领神会。
杜延年沉吟片刻,缓缓道:“大将军所虑极是。此事,宜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却又不见其形。下官有三策:其一,可令太学博士、宫中侍讲等清流儒臣,于讲经论史之际,借古喻今,隐晦谈及‘君德’、‘礼制’之重,尤其强调‘国丧期间,天子当如何自处’。其二,令可靠之吏员、市吏,于酒肆茶坊、勋贵府邸仆役之间,巧妙散播昌邑王沿途‘逸闻’,诸如‘纵马踏坏青苗’、‘强征民女献歌’、‘于驿站醉酒鞭挞驿丞’等,务必细节生动,言之凿凿,然源头务必模糊。其三,下官可亲自拜访几位德高望重的宗室老臣,如宗正刘辟强、光禄大夫丙吉等,以忧心国事为名,私下透露些许昌邑王‘言行不谨’之忧,点到即止,引其深思。如此,待新君入城,若其行止果真如密报所言,则百官宗室心中已有铺垫,惊愕之余,亦觉‘情理之中’;若其稍有收敛,则流言自可消散于无形。”
霍光听着,脸上依旧无波无澜,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赞许。杜延年此计,绵里藏针,润物无声,正是操控人心于无形的上策。“好。就依此办理。分寸火候,由你把握。”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尤其丙吉处…点到即可。此人耿介,心中自有丘壑。”霍光似乎对那位曾保护抚养过卫太子遗孙的丙吉,有着一份特殊的考量。
“下官明白。”杜延年躬身领命,退入阴影之中,开始无声地编织那张无形的人心之网。
部署完毕,霍光挥了挥手。张安世、范明友、邓广汉等人无声而迅速地退下,各自执行那关乎帝国命运的任务。沉重的厅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将无边的寂静和压力留给了案后的霍光。
他独自一人,坐在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紫檀木案后。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棂斜射进来,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一半在光中,一半在晦暗里。案头,乐成那份密报终于被展开。霍光的目光锐利如刀,一行行扫过刘贺那些狂妄悖逆的言语——“霍光?不过臣子耳!”、“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霍光喉间溢出,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那笑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瘆人。他缓缓抬起手,指腹摩挲着腰间那柄鲨鱼皮鞘的佩剑剑柄。那剑柄冰冷坚硬,触感熟悉。当年在甘泉宫,武帝将这把剑赐予他,托付幼主。如今,幼主已逝,新来的“主”…却是一个视神器如玩物、视他霍光如无物的狂悖之徒!
指腹下的冰冷仿佛能平息胸中翻涌的岩浆。霍光的眼神重新变得深不可测,如同古井寒潭。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斜阳下拉得很长,几乎笼罩了整个尚书台正厅。他没有再看那密报一眼,迈步走向殿外。
夕阳下的未央宫,层台累榭,巍峨肃穆。汉白玉的台阶在余晖中泛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霍光一步步登上承明殿前最高的那层台基,凭栏而立。秋风卷起他玄色的深衣袍袖,猎猎作响。
从这里俯瞰,整个长安城仿佛匍匐在他脚下。远处霸城门的方向,烟尘不起,一片平静。但他知道,一支载着巨大变数的车队正滚滚而来。更近处,未央宫墙高大厚重的阴影下,他能看到隐约移动的甲胄反光,那是范明友布下的铁卫。宫门紧闭,如同巨兽蛰伏的利齿。整座皇城,不,整座长安,都已被一张无形而森严的巨网笼罩。这张网,由冰冷的军令、缜密的部署、精心引导的舆情交织而成。而他,霍光,就是那个稳坐网中央的蜘蛛。
他负手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宫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道门户。承明殿的飞檐斗拱在夕阳中投下狰狞的剪影,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余烬的味道、秋风的凉意,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铁锈般的血腥气——那是权力巅峰独有的气息,混合着杀伐决断前的死寂。
“来吧…”霍光望着东方天际最后一丝被染红的云霞,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只有他自己能听见那两个字里蕴含的冰冷与掌控一切的决心。新君?不过是他棋盘上一枚即将被验证、也即将被决定命运的棋子。这未央宫的深阙,这巍峨的宫墙,这数万精锐的羽林期门,都已张开巨口,静待那场必将到来的风暴,静待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昌邑王,自投罗网。长安,这架庞大而精密的权力机器,已在霍光的意志下,悄然运转至极限,只待猎物踏入那最后的、致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