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窗棂,沈知微搁下笔,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还沾着未干的墨。她指尖发僵,肩背酸麻,却没起身。外面钟鼓已响过五更,宫道上传来禁军换岗的脚步声,整齐划一。
女官轻步进来,捧着青色外裳,“陛下传话,请皇后去御书房,太子已在候着。”
沈知微点头,接过帕子擦了手,换了衣裳便往前行去。路上一句话也没问。她知道昨夜的事不会这么快结束,但今日是例外。太子及冠礼前夜,朝中停议政务,连刑部都封了案卷。
御书房门开着,炭火燃得正稳。裴砚站在长案前,面前铺着一幅巨大的绢帛,边角用镇纸压住。太子裴昭衍立在一旁,身量已与父亲齐平,只神情拘谨,双手交叠在身前。
“来了。”裴砚看了她一眼,声音不高,却让屋内气氛松了些。
沈知微走到屏风旁站定,不近不远。她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幅图。线条粗疏,山川走势已有轮廓,西域、北疆、中原皆有标注,唯东南一片空白。
“你母亲说得对。”裴砚忽然开口,是对太子说的,“这江山不是靠一个人撑起来的。你今日成年,第一件事,就是亲手补上它。”
太子低头应是,提笔蘸墨,在东南海域勾出两座小岛。他写得慢,一笔一画不敢出错。
沈知微静静看着。她没有上前,也没有动。但她知道,这一夜不同寻常。裴砚从不让任何人碰这幅图,哪怕内阁重臣也只能远观。而今,他让儿子执笔。
她悄然启用心镜系统,目标锁定裴砚。
三秒后,机械音响起:“愿我儿执此山河,永驻不倾。”
她呼吸一顿,眼底微微发热。
这不是权谋,也不是布局。这是父亲对儿子的期望,是一个帝王对未来的托付。
她缓步上前,取笔添了一处标记,“琉球与澎湖之间还有暗礁区,渔汛时节常有船难。此处当注‘慎行’二字。”
裴砚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伸手接过笔,在她写的字旁边补了一句:“设巡海哨所,三年内建成。”
太子抬眼看了看两人,又低头继续描画。他的手渐渐稳了,笔锋也有了力度。
三人并立案前,谁都没再开口。炭火偶尔噼啪一声,烛影在墙上轻轻晃动。宫人悄悄添了灯油,又退下。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地图最北端。那里曾是北狄盘踞之地,如今已标为大周边城。十五座新归之城连成一线,像一道铁链锁住北方咽喉。这是她与裴砚联手夺来的土地。
她想起雁门关前立碑那天,百姓跪地高呼“娘娘神机”。那时她站在城楼上,风吹起裙角,她只觉得沉重。权力从来不是荣耀,而是责任。
而现在,这份责任正在传递。
“父皇。”太子忽然开口,“若将来边患再起,儿臣当如何应之?”
裴砚沉默片刻,“先问民,再问将,最后才问兵。”
“若有人主战,不顾百姓死活呢?”
“那就换人。”裴砚语气平静,“江山是百姓的,不是某个人的棋子。”
太子低头记下这句话。
沈知微站在一旁,听着父子对话,心里忽然踏实下来。她曾担心裴昭余党会蛊惑太子,也曾怕这孩子被权势蒙蔽。可此刻,她看到的是一个愿意倾听、敢于发问的年轻人。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地图上的空白逐渐被填满。西北商道、南方漕运、西南驿路,每一笔都代表着千百人的生计。太子越画越顺,甚至主动提出要在陇西增设一处粮仓。
裴砚听了,只说了一个字:“准。”
等到最后一笔落下,天色已经全亮。整幅大四海图终于完成,山河脉络清晰可见,仿佛整个天下都在这一尺绢帛之上。
裴砚亲手卷起图纸,放入紫檀匣中,扣上铜锁。他将匣子交给太子,“明日加冠之后,你要在百官面前打开它。记住,这不是一幅图,是你今后要走的路。”
太子双手接过,深深一拜:“儿臣必不负父皇所托。”
裴砚抬手扶他起身,动作少见地柔和。
沈知微看着这一幕,没说话。她知道,这一夜的意义远超一场仪式。它标志着权力的交接,也意味着这个家终于有了真正的延续。
“你去歇会儿吧。”裴砚转头对她说,“明日还要出席典礼。”
她摇头,“我不累。”
其实她很累。一夜未眠,眼睛发涩,脑袋隐隐作痛。但她不想走。她想多留一会儿,看看这个难得安静的时刻。
裴砚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到她身边,低声问:“还在想昨晚的事?”
她点头,“那个银号东家,还没查到踪迹。”
“禁军已经在查进出宫门的车队。”他说,“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我不是不信你们。”她抬头看他,“我只是怕漏掉一个细节,就会有人送命。”
裴砚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伸手,将她耳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
“你总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做事。”他说,“可你也该知道,现在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扛。”
沈知微没答话,只是低下了头。
外面传来晨钟声,悠远绵长。新的一天正式开始。
太子告退后,屋里只剩他们两个。裴砚坐到案前,翻开一本奏折,是工部关于女子安市民防营的编制申请。他批了“准”字,盖上印玺。
“西市那块碑,拟好文了吗?”他问。
“拟好了。”她说,“就叫‘百家护’。”
他点头,“让百姓自己推选刻碑人选。别用官府指定。”
“我已经交代下去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你昨夜没睡,现在回去睡两个时辰。”
“我想等你一起。”
裴砚停顿了一下,放下笔,“那等我批完这几份。”
沈知微坐在旁边的绣墩上,闭了闭眼。她确实撑不住了。眼皮沉得厉害,脑子也开始发木。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裴砚起身的声音。她睁开眼,看见他走过来,手里拿着狐裘。
他蹲下身,把衣服披在她肩上,“冷吗?”
“不冷。”
“那为什么抖?”
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连日追查,精神紧绷,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裴砚握住她的手,发现冰凉,“回去睡。”
“我想看着你把事做完。”
他没再劝,只是拉着她站起来,扶着她往外走。
穿过回廊时,阳光正好洒在青砖地上,暖洋洋的。宫人们低头行礼,没人敢大声说话。
走到凤仪宫门口,裴砚停下,“你进去躺下,我处理完就来。”
沈知微点头,转身进了门。
她没脱鞋,直接倒在榻上。意识模糊前,她听见外面脚步声渐远。
她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女官匆匆跑进偏殿,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徐记熔坊昨夜被人纵火,三间库房烧毁,无人伤亡,但一批硫磺和桐油失踪。
她正要唤醒沈知微,却被裴砚拦下。
“让她睡。”他说,“等她醒了再说。”
女官退下。
裴砚坐在榻边,看着她沉睡的脸。她眉头皱着,即使在梦里也没真正放松。
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发。
外面阳光明亮,照进半间屋子。
沈知微的手慢慢松开,掌心露出一小片纸角,上面写着一个名字——还未写完,墨迹已经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