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凤仪殿的烛火一盏盏亮起。沈知微站在铜镜前,宫人正为她取下九凤衔珠冠。她抬手扶了扶发髻,换上一支素银簪,衣襟也由朝服换成月白长裙。
宫人退下时脚步很轻,门关上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她走到窗边坐下,窗外庭院安静,只有更漏滴水声断续传来。明日是太子及冠礼,宫中早已布置妥当,礼官反复核对流程,连香炉里燃的香都换了三次。
她没再想这些事。
今日从东宫回来后,她心里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太子说得对,有些规则确实该改了。可她更在意的是,那个曾经躲在屏风后听大人说话的孩子,如今已能站出来质疑祖制。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握过毒药,也写过奏折;曾颤抖着签下认罪书,也曾稳稳地接过凤印。现在它只是静静放在膝上,不再属于那个任人摆布的庶女。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她一听就知道是谁。
裴砚推门进来,身上没有穿龙袍,只披了件墨色常服。他看了她一眼,走到对面的椅子坐下。
宫人立刻端来热茶,放下后便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明日的事都安排好了。”他说。
“我知道。”她点头,“礼部递了三遍流程,内务府清点了两次礼器。”
他端起茶杯吹了口气:“他紧张吗?”
“没表现出来。”她说,“但打翻砚台不是小事,他是故意的。”
裴砚嘴角动了一下:“像你。”
她没笑,只说:“也像你。你们都不喜欢按别人定的规矩走。”
两人之间静了下来。殿内烛火微微晃动,映在墙上的人影靠得很近。
过了会儿,裴砚开口:“今夜不谈政事。”
她抬头看他。
“明日他成年了。”他说,“今晚,我们只是他的父母。”
她轻轻应了一声。
沉默再次落下,却不让人觉得压抑。他们之间早就不需要靠说话来维持联系。一个眼神,一次呼吸的停顿,彼此都能明白。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时她刚重生,躲在沈府偏院里,听着外面嫡母训斥丫鬟。她缩在床角,手里攥着一块碎瓷片,怕被人害死,又怕反抗不成反遭毒打。
那时候她不敢想,有一天她能坐在皇宫主位上,和当朝天子并肩而坐,谈论孩子的未来。
她也没想到,这个在朝堂上杀伐决断的男人,会在某个深夜,为儿子练字打翻砚台这种小事,露出一丝笑意。
她正想着,脑中突然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
【检测到高浓度情感波动,自动启用一次读心权限】
她愣了一下。
这不是她主动启动的。心镜系统已经很久没有自行触发了。自从她烧了那张“知微归天”的纸,系统就越来越安静,像退潮的海水,慢慢隐入深处。
可此刻,它又响了起来。
下一瞬,她听见了裴砚的心声。
“若能重来一世,我仍愿遇见她……此生无悔。”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这句话没有经过耳朵,直接撞进心里。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听,还是在感受。那声音不像平日听到的心声那样短暂清晰,反而像一句低语,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
她抬起头,看着对面的男人。
他正低头喝茶,眉头微皱,像是在想什么琐事。烛光落在他侧脸上,照出一道旧伤疤,从耳根延伸到下颌。那是当年流放途中留下的,他自己都说不清是怎么来的。
她忽然发现,这些年他老了。
不是容貌变了,而是那种藏在骨子里的东西不一样了。以前他看人总带着审视,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刀。现在他偶尔会走神,会在批完奏折后盯着窗外发呆,会因为太子一句话而停下笔。
她慢慢站起来,绕过茶几,走到他身边。
他察觉到动静,转头看她。
她没说话,只是俯身靠进他怀里。他的手臂下意识收紧,将她圈住。她把脸贴在他胸口,听见心跳声,一下一下,稳定而有力。
“怎么了?”他问。
她摇头。
他也没再问,只是抬起手,轻轻抚着她的背。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殿外风声渐起,吹得帘子轻轻摆动。远处传来巡夜太监的报时声,说是二更已过。
他们就这样坐着,谁也没有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低声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单独说话是什么时候吗?”
他想了想:“在御花园,你说雨水会毁了新栽的梅树。”
“不是那次。”她说,“再早一点。你刚登基不久,我去请安,你在看一份密报。我说了一句‘北境粮道不通,恐生民乱’,你就抬头看了我一眼。”
他顿了顿:“我记得。我当时以为你是李氏派来试探的。”
“可你还是听了我的话,派人去查。”她说,“后来发现是裴昭截了漕运。”
他轻哼一声:“他总觉得自己聪明。”
她靠在他怀里,声音越来越低:“那时候我们都还不信任对方。你在防我,我也在算计怎么活下去。可我们都在做同一件事——守住这个天下。”
他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现在不用防了。”
“嗯。”她闭上眼,“现在你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我。”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等太子正式继位,我想离开皇宫一段时间。”
她睁开眼:“去哪儿?”
“西北走一趟。”他说,“当年母妃葬在那里,我一直没去看过。还有那些跟着我流亡的老兵,有些人还在戍边。”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不是要逃避责任,而是想在退位前,把过去欠的债还清。
“好。”她说,“我陪你去。”
他低头看她:“你不留在京城看着?”
“太子能行。”她说,“而且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守好朝堂。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
他笑了下,这次笑得比之前都深。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指尖划过那道疤痕。
“疼吗?”她问。
“早没了感觉。”他说。
“可我记得。”她轻声说,“每一次你受伤,我都记得。”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外面传来轻微响动,是宫人悄悄进来添炭。那人看到帝后相拥而坐,立刻放慢动作,连呼吸都压低了。添完炭后退出去,顺手把门拉紧。
屋内温度渐渐升高,暖意融融。
她重新靠回他怀里,眼皮有些沉。今天走了不少路,精神却一直绷着,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放松下来。
“睡一会儿。”他说。
她点点头,意识慢慢模糊。
就在她快要睡着时,脑中又响起那道机械音。
【能力即将终止,最后一次记录有效心声:她是我唯一愿意交付余生的人。】
她没睁眼,嘴角微微扬起。
然后沉入梦乡。
裴砚低头看她睡着的样子,抬手替她拢了拢衣领。他的手停在她肩上,久久没有收回。
殿外风停了,檐下铜铃不动,整座宫殿陷入寂静。
一只夜莺飞过屋顶,翅膀扫过瓦片,发出极轻的摩擦声。
他抱着她,坐在灯下,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