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沈知微就起身了。她没戴那支白玉簪,换上了九凤衔珠冠,衣襟端正,裙摆垂落无声。
宫人低头捧来朝服,她抬手整理领口,动作很稳。
昨夜她烧了那张纸,火光映在脸上,没有再看第二眼。今天要去太极殿,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以后。
裴砚已经在殿前等着。他站在丹陛之下,玄色龙袍衬得身形挺拔。见她来了,只点头,没说话。两人并肩走上台阶,百官已在下方列队。
内侍捧出锦盒,打开后露出一块青玉薄片。纹路像是星河流动,又像水波荡漾。没人知道这是什么,但都明白它很重要。
裴砚拿起玉片,声音清晰:“此物伴皇后十载,助她识奸佞、破阴谋、安社稷。如今天下已定,民心归附,非因奇器,而在德行。”
他说完,亲手将玉片投入铜炉。
火焰猛地蹿起,带着一股热气冲向空中。玉片在火中微微发亮,几息之后,化为灰烬。
百官静立,无人出声。
裴砚转身面对群臣:“自今日起,太子继统之序,不再由朕独断。皇后育养储君,通晓政局,有权参与定策。若诸子有争,可依贤能、德行、民望三者裁定,并昭告天下。”
话音落下,仍是一片寂静。
一位老御史颤巍巍走出队列,拱手道:“陛下此举,破千古之例。然皇后十年理政,宽刑省赋,兴学赈灾,百姓称颂。今以贤传位,非私后族,实利苍生。老臣……支持。”
他话音未落,另一名官员上前一步:“臣出身寒门,蒙皇后推女子科举之策,方得入朝。今日见陛下立制护正道,岂敢不从?”
接着又有几人出列,皆是近年提拔的年轻官员。他们说得不多,但句句清楚。
“臣愿遵圣旨。”
“臣附议。”
“臣无异议。”
声音渐渐连成一片。到最后,满殿文武齐声道:“愿遵圣旨,永以为训!”
声浪震动屋梁,檐角铜铃轻响。
典礼结束,百官退去。裴砚与沈知微没有回宫,而是留在太极殿高阶上。阳光洒下来,照出长长的影子,两人的影子挨得很近。
裴砚看着远处紫宸门方向,忽然开口:“你昨天说,不必再问我是否听见什么。我想告诉你——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不用手段,也能让我心甘愿交出天下。”
沈知微望着书院那边。清晨的风送来朗读声,几个少女正在背诵《治国策》。
“我不是要你的天下。”她说,“我是想让这天下,值得我们交给孩子。”
裴砚点头:“所以今天不是结束,是开始。”
她转头看他一眼,目光平静。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而有力。
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匆跑来,在台阶下停住,喘着气说:“启禀陛下,太子在东宫练字时打翻砚台,墨汁溅到了《宗法录》上。”
裴砚皱眉:“他怎么说?”
“太子说……”小太监顿了一下,“说书上的字太旧了,该换新的。”
沈知微轻轻笑了。
裴砚也笑了。他松开她的手,迈步往下走了一级台阶,回头等她。
她跟上,脚步沉稳。
两人沿着宫道往东宫去。路上遇到几名新晋女官,正抱着文书快步前行。她们看见帝后,连忙行礼。其中一个年轻女子抬头看了沈知微一眼,眼神里有敬意,也有光。
沈知微没有停下,只是微微颔首。
走到东宫门口,守卫跪地迎驾。太子站在院中,手里还拿着毛笔,脸上沾了点墨迹。他看见父母来了,站直身子,没说话。
桌上摊着那本《宗法录》,墨迹晕染在“嫡庶有序”四个字上,模糊不清。
裴砚走过去,拿起书看了看,问:“为什么打翻砚台?”
太子抬头:“儿臣觉得,这几句话写错了。”
“哪里错了?”
“从前的人说女子不能参政,结果您和母后做到了。从前的人说庶子不能登基,您也做到了。现在这本书还写着‘唯有长子可承大统’,可您还没定下谁是太子。”他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如果规则不对,为什么还要照着念?”
沈知微站在门口,听着儿子的话,没动。
裴砚把书放下,转身看向她。
她迎上他的视线,点了点头。
裴砚回身对太子说:“你说得对。有些规则,是该改了。”
太子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
沈知微走进院子,走到书案前。她伸手抚过那页被墨染湿的纸,指尖留下一道浅痕。
她抬头对太子说:“明天早朝,你来旁听。”
太子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
“真的。”她说,“你想知道怎么改规则,就得先看规则是怎么运行的。”
裴砚站在一旁,看着妻子和儿子,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眼角微微舒展。
太阳升到中天,照进东宫院内。风吹动屋檐下的布帘,掀起一角。
沈知微转身走向门口,裙摆在石阶上轻轻划过。
裴砚跟在她身后半步距离。
两人走出东宫大门时,迎面走来一名宫人,怀里抱着一叠新抄的《女官名录》。见到帝后,慌忙行礼。
沈知微接过名录,翻开第一页。
上面写着五个名字:林婉音、苏明漪、赵清澜、陈月华、周素云。籍贯分别是江南盐户、河北织坊、岭南药园、蜀中茶山、关外驿户。
全是平民出身。
她合上册子,递给身旁宫人:“记下,下月统一召见。”
宫人应声退下。
她继续往前走,脚步没有停。
裴砚在她身边低声问:“你觉得太子怎么样?”
她没立刻回答。
风吹起她的冠带,拂过耳侧。
她说:“他不像我们。”
“哪一点不像?”
“他不用躲着活。”她说,“也不用靠听别人心里的话才能活下去。”
裴砚沉默了一会儿,说:“所以他能走得更远。”
她点头:“希望如此。”
两人转过回廊,朝凤仪殿方向走去。阳光落在石砖上,映出交错的身影。
前方宫道尽头,一群少女正列队走过。她们穿着素色儒衫,手里拿着书卷,边走边低声讨论。
一个女孩说:“你说将来会有女子当宰相吗?”
另一个笑:“怎么没有?林修撰现在就在拟政令。”
笑声随风传来,清脆响亮。
沈知微放慢脚步,看了一眼。
她们走得很直,头抬得很高。
她继续往前走。
她迈步上阶,裙摆扫过石面,发出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