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破浪号”疯狂的疾驰中,化作了模糊而煎熬的刻度。每一刻,都伴随着云映雪愈发急促的呼吸和滚烫的体温,伴随着谢砚之眼中血丝的蔓延与心底恐惧的滋长。随船医官几乎是不眠不休,用尽了浑身解数,各种珍藏的解毒药材如同流水般用了下去,冷敷的毛巾换了一盆又一盆。
那场在鬼岛堡垒中爆发的、几乎将谢砚之吞噬的杀戮风暴,似乎耗尽了他一部分过于炽盛的煞气,却也抽走了他惯有的冷静与漠然。剩下的,只有守在这方寸舱室之内,近乎固执的等待,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慌。
他记不清已经过去了几个日夜,窗外海天的颜色交替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留下模糊的印迹,但他所有的感知,都只凝聚在床榻上那个人微弱的呼吸和心跳上。他依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那是连接她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纽带,只要稍一松开,她便会如烟云般散去。
终于,在某个晨曦微露,海平面被染上一丝微弱金边的时刻,掌心中那只一直滚烫而绵软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谢砚之几乎是瞬间绷直了身体,所有混沌的思绪被猛地驱散,他死死盯住云映雪的脸。
她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仿佛挣脱了千钧重负,终于,一点点掀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舱室顶部简单而坚硬的木质纹理。随即,她微微偏过头,对上了一双布满了猩红血丝、深陷在眼眶之中,却在那片疲惫与憔悴的底色上,迸发出如同劫后余生般难以抑制的、近乎狂喜光芒的眼睛。
是谢砚之。
他看起来糟糕透了。脸上胡茬丛生,残留的血污与汗渍混合,使得皮肤看起来黯淡而粗糙。嘴唇干裂,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墨染。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了确认她苏醒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庆幸。
云映雪看着他这副模样,苍白的、几乎透明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气音。她极其缓慢地,扯动唇角,露出了一个虚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却又无比真实的浅浅笑容。
这笑容,如同阴霾天际骤然透下的一缕微光,瞬间击中了谢砚之的心脏,让他喉头堵塞,鼻尖发酸。
她看着他,意识似乎还在缓慢回笼,那双恢复了少许清明的眸子里,最先浮现的,不是对自身伤痛的恐惧,也不是劫后余生的茫然,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最重要之事的惦记。
她吸了一口气,牵动了肩胛的伤口,眉头因疼痛而蹙起,但声音却异常清晰,尽管气若游丝:
“…海图…拿回来了?”
谢砚之重重地点头,动作大得几乎有些笨拙,他赶紧从怀中贴身处取出那个深褐色的皮质卷筒,递到她眼前,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在这里!拿到了!完好无损!”
看到那眼熟的卷筒,云映雪眼中最后一丝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弛下去,她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海图无恙,他们此行的最大目标便算达成,所有的冒险与血战,至少没有白费。
然而,这口气刚刚松下,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小巧的鼻子微微皱起,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痛楚与极度不满的神情,像是精明的账房先生核算了一笔巨亏的买卖。她再次开口,气息依旧微弱,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这趟…医药费…贵死了…”
谢砚之一怔,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
不等他反应,云映雪已经自顾自地,用那气若游丝却逻辑分明的语调,继续“算账”,甚至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算…算那些倭寇头上…”
她顿了顿,积蓄了一点力气,才坚定地吐出后续的安排:
“抄了他们的…老窝…抵债…”
“……”
谢砚之彻底愣住,看着怀中人儿那苍白虚弱却一本正经算计倭寇遗产的模样,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他想笑,笑她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睁开眼第一件事竟然是算账,还是跟一群已经变成尸体的倭寇算账;可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剧烈的酸涩与潮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是了,这就是他的映雪。无论身处何地,经历何事,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精明与坚韧,那份即便在绝境中也要掌控局面的本能,从未改变。
这带着几分蛮横、几分市侩,却又无比鲜活、无比“云映雪”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扇被恐惧和绝望冰封的大门。所有的后怕、所有的庆幸、所有的怜惜,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再也抑制不住,俯下身,极其小心地避开她左肩的伤口,用一种近乎虔诚而又充满力量的姿态,将她轻轻地、却又紧紧地拥入怀中。他的手臂环绕着她单薄的身体,感受着那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心跳和体温,下巴轻轻抵在她未受伤的右侧颈窝。
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劫後余生的沙哑,无比郑重地回应她的“算盘”:
“好!”他哑声道,“都算他们头上!抄家抵债!”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震颤的胸腔深处发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舱室内,压抑了数日的死亡阴影,似乎终于被这带着泪意的拥抱和这番看似不着调、却充满生命力的“算账”驱散了几分。窗外,朝阳终于挣脱了海平面的束缚,将万道金辉洒满海面,也透过舷窗,为舱内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充满希望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