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岛在身后化作了一个巨大而扭曲的火炬,冲天的火光即便驶出很远,依旧能将海面映出一片不详的橘红,浓烟如同恶魔伸向天空的巨爪,在诡谲的雾气中挣扎翻滚。但这一切,都已与“破浪号”无关。
战舰此刻正以它能达到的极限速度,劈波斩浪,向着远离这片死亡海域的方向疾驰。所有的风帆都已升起,吃满了风,坚硬的船首劈开墨蓝色的海水,溅起雪白的浪沫,发出急促而持续的哗哗声。整艘船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那焦灼如焚的心绪,在微微颤抖着,不顾一切地奔向生的希望。
主舱室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还有一种名为绝望的冰冷气息。
云映雪被平放在谢砚之那张铺着简单被褥的床榻上,双目紧闭,原本清丽白皙的面容此刻如同被漂白过的宣纸,不见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无力地覆盖在眼睑上,唯有眉心因难以忍受的痛苦而紧紧蹙起,形成一道令人心碎的褶皱。她左侧肩胛下的伤口已被随船医官重新清理并仔细包扎,白色的绷带层层缠绕,但很快,一片不祥的暗红色便从内里渗透出来,缓慢而固执地扩大着范围。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额头上、脖颈间渗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原本冰凉的指尖,此刻却变得滚烫。一股不正常的潮红,正逐渐取代她脸上的苍白,沿着她的颈项向上蔓延——她开始发高烧了。
那支冷箭上涂抹的剧毒,如同最阴险的毒蛇,在成功注入猎物体内后,终于开始肆无忌惮地展现其狰狞的獠牙。
随船医官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者,此刻却是满头大汗,眉头锁成了疙瘩。他再次用银针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云映雪伤口边缘的血液,拔出时,针尖部位赫然呈现出一抹诡异的青黑色。他摇了摇头,声音干涩而沉重:“大人……箭毒极其猛烈,非是寻常之物。小人已用最好的解毒散内服外敷,勉强护住了心脉,但……但毒素仍在扩散。夫人体质本就不比军中健儿,加之失血……这高烧不退,乃是凶兆啊!”
他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舱室内每一个人的心上。几名护卫和亲兵垂首肃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
谢砚之直接坐在床榻边的地上——他甚至没有去搬一把椅子。他依旧穿着那身被敌人和自己鲜血浸透、已然板结发硬的玄色铠甲,脸上的血污也只是随意擦拭了几下,留下几道暗沉的痕迹。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云映雪没有受伤的右手,另一只手则按在自己膝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微微颤抖。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云映雪那张被高烧和痛苦折磨得失去了所有神采的脸。
“凶兆……”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子,仿佛有砂砾在他喉咙里摩擦。
他看着她因呼吸急促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看着她颤抖的睫毛,感受着她手心那异常滚烫的温度,一股从未有过的、名为“恐惧”的冰冷潮水,正一寸寸地淹没他的心脏,冻结他的血液。
他是谢砚之,是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户部堂官,是军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罗”。他算计过人心,经历过沙场,面对过无数明枪暗箭、生死危局。他从未怕过,因为他无所牵挂,亦无所畏惧。死亡于他,不过是一个终将抵达的归宿,甚至是一种解脱。
可此刻,他怕了。
他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恐惧的滋味——它并非来自于强大的敌人或险恶的境遇,而是来自于掌心这只正在逐渐失去温度、却又被内部邪火灼烧的手,来自于榻上这个人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
他害怕她眉心那道褶皱再也无法舒展,害怕她清澈冷静的眼眸再也无法睁开,害怕她清越的声音再也无法响起……害怕这茫茫大海,这孤舟之上,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怀揣着一张用她性命换来的冰冷海图。
如果……如果他当时能再快一步,如果能更早察觉那具“尸体”的异动,如果他没有被村上缠住……无数个“如果”如同毒虫般啃噬着他的理智,强烈的悔恨与自责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掌,将云映雪的手握得更紧,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将她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中拉扯回来,就能阻止生命的流逝。
“映雪……”他俯下身,靠近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气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那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与脆弱,“坚持住……我们很快就回去了……听到没有?我不准你有事……不准……”
他的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闭上了眼睛。浓密而沾染着血污的睫毛,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在外人面前,他是煞气冲天、血洗鬼岛的杀神;但在此刻,在这个昏迷不醒的女子榻前,他卸下了所有坚硬的外壳,露出了内里从未示人的、深可见骨的恐惧与无助。
舱室内,只剩下船体破浪的噪音,云映雪压抑而痛苦的细微呻吟,以及医官不时更换冷毛巾敷在她额头上时,水珠滴落的微响。
时间,在煎熬中变得无比缓慢而粘稠。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只是一瞬,云映雪的呼吸骤然变得更加急促,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而痛苦的呓语,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映雪!”谢砚之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她。
医官急忙上前查看,翻开她的眼睑,又探了探脉搏,脸色愈发难看:“大人,毒素在攻心……高热若再不退,只怕……只怕……”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下去。
谢砚之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看着云映雪愈发潮红的脸颊和干裂起皮的嘴唇,看着她因痛苦而蜷缩起来的手指,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骤然转化为了滔天的怒意与不甘!
他猛地转向舱门方向,发出一声低吼,声音如同被困的野兽,充满了暴戾与绝望:
“船!再快一点!给我再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