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两岸,烽火连天,尸横遍野。
芜湖以东二十里,江东大营。
中军帐内白幡垂挂,灵位肃立。
周瑜的遗体已被装入棺椁,停放在帐中。鲁肃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纸。火盆里纸灰翻飞,映得他脸上泪痕忽明忽暗。
帐帘掀起,孙权快步闯入。
他一身素服,鬓发散乱,双眼红肿。看见棺椁,他脚步踉跄了一下,被吕蒙扶住。
“公瑾……”孙权扑到棺前,手指颤抖着抚过棺木,“吾来迟了……”
鲁肃上前哽咽道:“主公节哀。公瑾临终前,有遗计留下。”
他从怀中取出两封帛书,双手奉上。
第一封已拆开,是周瑜写给鲁肃、吕蒙等人的军令。第二封火漆完好,上写“吴侯亲启”。
孙权接过第二封,撕开火漆。
帛上字迹潦草,墨迹深浅不一,显是周瑜病重时勉力所书。他看完,沉默良久,将帛书凑到火盆边点燃。
火焰吞噬字迹。
“公瑾遗计,诸君已悉?”孙权问。
鲁肃点头:“公瑾第一计,乃诈降诱敌计中计。他料定刘骏破牛渚后必生骄心,我军可借投降之名,行黄盖旧事。”
吕蒙补充道:“都督生前曾言,以令丹阳太守吴景与刘骏暗中往来,此事刘骏应已知晓。吴景可为引线人,引荐重臣诈降!
第一步,先出伏兵虚张声势,引刘骏伏兵出现。第二步,待其伏兵尽出,我军再出真正主力,围而歼之。”
陆逊皱眉:“此计凶险。刘骏有诸葛亮辅佐,岂会轻易中计?”
“正因有诸葛亮,才会中计。”
鲁肃擦去眼泪,“诸葛亮多谋,必能识破第一层诈降。届时他会将计就计,设伏反杀。而我军要做的,就是让他以为识破了,实则还有第二层。”
帐内安静下来。
众将都在思索。
孙权踱步到沙盘前,手指划过长江:“公瑾此计,关键在选人。诈降者须是重臣,重到刘骏明知可能是计,也忍不住要赌一把。”
“何人可当此任?”徐盛问。
众人互视。
鲁肃缓缓道:“需满足三则。一则,在军中威望高,投降能动摇军心。二则,与刘骏无有旧怨或毫无‘往来’,投降显得突兀。三则……性情刚烈,不似会行诈降之事。”
吕蒙眼睛一亮:“程老将军!”
程普。
三世老臣,孙坚旧部,孙策托孤重将。与刘骏从未有“往来”,仅在历次交战中曾大骂刘骏几句。其性情刚直,全军皆知。
这样的人突然投降,刘骏会怎么想?
他会怀疑,会试探,但最终——他会想,万一程普真降了呢?哪怕诈降,他也没什么损失,正好再来一次将计就计。
人选倒是合适,只是……
鲁肃欲言又止。
“程老将军年事已高……”
程普上前两步,他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如刀刻。
“诸君不必为难。”程普声音沙哑道,“老夫愿往。”
孙权急步上前:“德谋公,此去凶险异常,若被识破……”
“被识破,亦不过一死。”程普摆摆手,“公瑾为江东呕心沥血,最终病逝军前。老夫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舍不得?”
他看向周瑜灵位,老眼含泪:“伯符走时,托付公瑾与老夫辅佐主公。如今公瑾也走了……老夫能以此残躯,为江东换一线生机,九泉之下见伯符、公瑾,也有个交代。”
孙权深深一揖:“公为江东受此屈辱,权……拜谢。”
程普扶起孙权,转向众将:“具体如何行事?”
鲁肃展开地图:“老将军需先与吴景联络。吴景已在暗中与刘骏往来,他会作为引荐人,带老将军‘投奔’刘骏。
届时,老将军需献上江东布防图——图是真图,但标注的兵力部署是三日前的旧况。”
“刘骏必会试探。”吕蒙道,“老将军需咬死一点:投降是为保全江东百姓。主公可暗中放出风声,称欲迁都夷洲,老将军不忍三代基业付诸东流,故而叛降。”
程普点头:“老夫明白。”
“待老将军率部来降,刘骏相迎时,我军第一波伏兵出。”鲁肃手指点向地图某处,“伏兵约五千人,由丁奉率领。声势要大,但不可真攻——只为引出刘骏的伏兵。”
陆逊接话:“刘骏既知是诈降,必会设伏反杀。待其伏兵尽出,我军第二波主力再动。末将率两万水军截江,子明率三万步骑陆上合围。届时,刘骏退无可退,可一举擒杀。”
程普沉默片刻,问:“刘骏不中计又如何?”
“那他便会杀了老将军。”鲁肃低声道,“所以此计……”
“老夫何惧死。”程普打断他,“就怕死了,却未能成事。”
孙权犹豫片刻,一把握紧程普的手道:“公瑾遗书中有一言:事不可为,降刘骏可保宗庙。此计若败,江东……或许真到了该降的时候。”
帐中众将皆垂首。
悲凉之气弥漫。
“还未到那一步。”程普深吸一口气,“老夫这就去准备。诸君……各自珍重。”
他转身出帐,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当夜,程普营帐。
黄盖来了。
两人对视,无言。
亲兵搬来酒坛,摆上粗碗,退了出去。
黄盖拍开泥封,倒满两碗。酒液浑浊,气味辛辣。
“敬公瑾。”黄盖举碗。
“敬公瑾。”程普碰碗。
两人一饮而尽。
第二碗。
“敬文台、伯符。”黄盖说。
“敬文台、伯符。”程普声音发颤。
又是一饮而尽。
第三碗倒满,黄盖却迟迟不举。他看着碗中酒液,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
“德谋,此去……”他喉咙哽住。
程普咧嘴笑了:“公覆,你我相识多少年了?”
“四十二年。”黄盖不假思索,“初平元年,随破虏将军讨董时相识。”
“四十二年……”程普喃喃,“打了一辈子仗,没想到最后要演这么一出。”
他端起酒碗:“这一碗,敬你我。敬这四十二年,敬江东。”
黄盖举碗,手在抖。
碗沿相碰,酒液洒出。
两人仰头灌下,酒水顺着花白胡须流淌,打湿衣襟。
“当年纵横沙场,欲扶天下将倾。”程普抹了把嘴,眼睛通红,“现在想来,就像昨天的事。”
黄盖放下碗,抓住程普的手臂:“德谋,一定要活着回来。”
程普拍拍他的手背,没说话。
有些话不必说。
两人对坐,一碗接一碗。直到坛空,月上中天。
黄盖醉了,伏在案上喃喃:“德谋……”
“公覆,保重……”
程普扶他躺到榻上,盖好被子。站在榻边看了许久,才转身出帐。
帐外夜凉如水。
程普望着日出方向,那里是建业,是孙氏三代经营之地。
他跪下来,朝建业方向磕了三个头。
“主公,老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