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沅城头,硝烟尚未完全散尽,残破的战旗与凝固的血迹昭示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攻防。然而,比城头景象更为复杂的,是城内的权力格局。
关羽以破城首功之姿,当仁不让地接管了临沅城防,其麾下士卒迅速控制了府库、城门等要害。江陵军的旗帜在太守府上空高高飘扬,关平、周仓等将领往来巡视,俨然以征服者自居。败退的蛮兵遗留下的混乱与权力真空,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被这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填补。
然而,这种“一家独大”的局面,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关羽入驻太守府的次日,魏延便奉庞统之命,率领三千竟陵精锐,浩浩荡荡开赴临沅城北门外,依山傍水,扎下了一座与江陵军营垒遥相对峙的坚固营寨。营寨甫一立定,魏延便派使者入城,递上庞统的亲笔书信,信中措辞客气,却立场鲜明:竟陵军为解武陵之围,血战建功,更招抚蛮首沙摩柯,平息边患,于情于理,有权参与武陵战后一切善后事宜,包括城防与郡务。
几乎在同一时间,沙摩柯率领初步整编的“无当飞军”先头部队约两千人,清一色的蛮族勇士,穿着竟陵提供的制式皮甲,手持特色武器,出现在临沅城南面的山麓地带,扼守住了通往五溪的要道。这支军队的出现,不仅象征着蛮患的平定,更以一种强悍的姿态,向所有人宣告着竟陵在此地不容忽视的军事存在。
一时间,临沅城外,竟陵军与无当飞军一北一南,隐隐对城内的江陵军形成了钳制之势。城内的气氛,瞬间从战后的松懈,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武陵太守金旋,在蛮兵破城前夕,于混乱中试图携家眷细软从东门突围,却不幸遭遇小股溃散的蛮兵,混战中被乱箭射杀,其首级亦不知去向。这个消息由关羽军首先确认,并迅速传开。
太守之位空悬,如同在饿狼群中抛下了一块鲜肉。
关羽的态度最为直接。他以雷霆手段平定城内残余骚乱后,便以“维护地方安定,以待州牧(指刘琦)委任”为名,行文安民,并开始着手任命临时官吏,处理日常政务。其意图不言自明——要在刘备(或刘琦)的正式任命下达前,造成江陵方面实际控制武陵的既成事实。
这一举动,立刻激起了强烈的反弹。
首先发难的,是武陵本地的豪强大族。以樊胄、习珍为首的几家大姓,在蛮乱中虽也损失不小,但根基未动,族中私兵部曲仍保有相当实力。他们本就对金旋这个外来太守不甚感冒,如今更不愿见到另一个更强大的外来势力(刘备)轻易接管武陵。关羽的强势做派,让他们感到了巨大的威胁。
“关将军!”郡丞府内,樊胄带着几位族老,面见关羽,语气虽恭,言辞却硬,“金太守不幸罹难,武陵无主,人心惶惶。将军破贼有功,我等感激。然郡守人选,关乎一郡之政令法统,是否应速报襄阳琦公子,由其定夺?或是召集郡中各县令长、有名望的士绅,共同推举贤能,暂摄郡事?如此,方合体制,亦安民心啊。”
关羽丹凤眼微眯,卧蚕眉挑起,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金旋无能,致使蛮乱,生灵涂炭。今乱局初定,百废待兴,岂能拘泥于繁文缛节?备兄乃汉室宗亲,仁义着于四海,更有景升公托付之谊,暂摄郡务,安定地方,有何不可?待局势稳定,自会禀明琦公子。”
习珍在一旁不卑不亢地接口道:“将军所言固然在理。然则,此次平乱,并非只有江陵一路兵马。竟陵林军师遣庞士元先生率军来援,奇袭雄溪,招抚沙摩柯,功勋卓着。若论平息蛮患,庞军师之功,恐不在将军之下。武陵善后,若全然绕过竟陵,只怕……难以服众,亦非同盟之道。”
关羽脸色一沉,他最不愿听的,便是有人将竟陵之功与他相提并论,尤其是“奇袭雄溪”这等让他如鲠在喉的战绩。他冷哼一声:“庞士元之功,关某自会向主公禀明,论功行赏。然郡守之任,非同小可,岂能儿戏?”
会谈不欢而散。樊胄、习珍等人离开后,面色阴沉,心中已然明了,想依靠关羽“主持公道”是不可能的了。
当夜,竟陵军营,中军大帐。
庞统悠哉悠哉地品着当地产的粗茶,听着魏延汇报城内的动向以及樊胄等人拜访关羽的情形。
“不出所料,”庞统放下茶杯,嘿嘿一笑,“关羽性傲,欲独吞武陵,必然激起本地士族反弹。这樊胄、习珍,便是我们的突破口。”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墨衡麾下负责此间情报的“暗羽”头目:“与樊、习两家的接触如何了?”
那头目躬身答道:“回军师,已然接上头。樊胄对关羽霸道极为不满,担忧刘备势力入主后,会侵夺其家族利益。习珍则更倾向于寻求一个能制衡刘备的势力。他们均表示,愿支持我军在武陵的利益,甚至……支持由我方推荐太守人选。”
庞统点了点头,又问:“金旋已死,郡中还有其他够分量、且可能被刘备推出来的人物吗?”
“有。郡尉巩志,手握部分郡兵,在金旋死后一度试图维持秩序,后被关羽接管。此人能力平平,但资格老,若刘备为求平稳过渡,可能会推他出来暂代。另外,从事巩志(与郡尉同名不同人),乃金旋心腹,与刘备方面似有暗中接触。”
“巩志……两个巩志,倒是有趣。”庞统手指轻敲桌面,“一个掌兵,一个近臣……刘备若想快速掌控武陵,从此二人入手,确是捷径。”
他沉吟片刻,对魏延道:“文长,明日你亲自去拜访一下那位郡尉巩志,带上我的拜帖和一份‘厚礼’。不必谈太守之位,只表达我军对稳定武陵局势的关切,以及对他个人地位的……尊重与支持。”
“末将明白。”魏延会意,这是要去稳住,乃至拉拢郡尉巩志,至少让他保持中立。
“至于那位从事巩志……”庞统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让‘暗羽’盯紧他。若他真与刘备勾结甚深,必要时,可以让他‘意外’消失,或者,让他身上发生些足以失去信誉的‘意外’。”
“属下遵命!”
接下来的数日,临沅城内暗流汹涌,各方势力频繁接触,密会不断。
关羽一方面加紧对城防和郡府的控制,另一方面,也派马良等人四处游说本地士族,许以好处,试图分化拉拢。同时,他也正式行文至襄阳,向刘琦“报捷”并“举荐”郡尉巩志暂代太守之职,文中极力渲染江陵军的血战之功,对竟陵军的作用则一笔带过。
然而,庞统的反击更为凌厉有效。
在“暗羽”的暗中推动下,关于“关羽欲独霸武陵,排挤竟陵功臣”、“刘备势力外来,难以信任”的流言开始在士族与百姓中悄然传播。同时,竟陵方面与樊胄、习珍等大族的联络日益紧密,庞统甚至通过沙摩柯,与一些亲近蛮族的本地豪强也搭上了线,承诺保障他们在五溪地区的贸易利益。
更让关羽恼火的是,郡尉巩志在接受了魏延的“拜访”后,态度变得暧昧起来,对于关羽的某些命令,开始以“需与各方商议”、“恐引竟陵误会”为由,推诿执行。而那位从事巩志,则在一场“酒后失足”后,卧病在床,无法视事,其与江陵方面的秘密联络自然也中断了。
此消彼长之下,江陵军虽然控制着临沅城,但在武陵郡的舆论和士族人心上,竟隐隐落了下风。关羽发现自己陷入了泥沼,军事上的胜利并未能顺利转化为政治上的掌控。每当他试图推进一件事,总会遇到无形的阻力,而这阻力的源头,都指向城北那座看似平静的竟陵军营。
这一日,关羽与马良、关平等人正在府中商议对策,忽闻城外传来喧闹之声。登城一看,只见魏延与沙摩柯并辔而行,率领数百骑兵,正在临沅城外例行巡弋,军容雄壮,士气高昂。沿途甚至有百姓和士人驻足观看,指指点点,神色间竟颇有敬畏与认同。
沙摩柯更是用蛮语高声呼喝,内容经通译大致为:“林军师仁德,庞军师妙算,方有我五溪与汉家重修旧好,共享太平!沙摩柯与无当飞军,誓死效忠林军师,保境安民!”
这番做派,与其说是巡弋,不如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武力展示与政治宣言。
关羽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城墙垛口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他深知,若再这样下去,即便刘琦的任命文书下来,一个被竟陵和本地士族联手抵制的太守,也绝难在武陵站稳脚跟。
“父亲,这庞士元欺人太甚!”关平怒道。
马良轻叹一声:“君侯,看来武陵之事,已非我军独力可决。竟陵借平乱之功,携沙摩柯之威,已深植影响力于此。强行动硬,恐生大变。是否……需请示主公,或与那庞士元,正面谈一谈了?”
关羽望着城外那支耀武扬威的骑队,丹凤眼中寒光闪烁,沉默了许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备马!去竟陵军营!某要亲自会会那庞统!”
新一轮的,更为直接、也更为凶险的博弈,即将在这硝烟方散的武陵郡治,正式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