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陵城西三十里,落枫亭。时值深冬,亭周的老枫树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红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亭内石桌上,一套粗陶茶具已然备好,泥炉上的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汽。
林凡只带了两名亲随,静坐于亭中,目光平静地望着那条通往江陵方向的官道。他在等,等一个可能改变竟陵乃至整个荆襄格局的人。
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冬日的沉寂。来的并非大队人马,仅有一骑,马上之人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臃肿,裹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棉袍,头上戴着挡风的斗笠,压得很低。直至亭前,那人勒住马,利落地翻身而下,动作却透着一股与身形不符的矫健。
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堪称丑陋的面容——额头宽阔,鼻梁塌陷,肤色黝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此刻正带着几分审视、几分不羁,打量着亭中的林凡。
“山野村夫庞统,见过林军师。”他拱手,语气随意,并无多少恭敬,反倒像是平辈论交。
林凡起身,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伸手虚引:“凤雏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林凡仰慕已久。天寒地冻,先生远来辛苦,快请亭中饮杯热茶驱寒。”
庞统也不客气,大步走入亭中,在林凡对面坐下,目光扫过那套粗陶茶具,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似乎对这等“简陋”待遇不甚满意。
林凡亲手为他斟上一杯滚烫的茶水,仿佛没有看到他那细微的表情,淡然道:“乡野之地,唯有粗茶,怠慢先生了。”
庞统端起茶杯,也不怕烫,呷了一口,咂咂嘴,直言不讳:“茶是粗了些,不过军师这份‘礼贤下士’的心意,倒算细致。只是,”他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凡,“统尝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不知军师这棵‘梧桐’,除了几句客套与这粗茶之外,尚有何物,能吸引我这只不怎么安分的‘凤雏’?”
开门见山,毫不迂回,这便是庞统的风格。
林凡对于庞统的直接并不意外,他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林凡愚钝,敢问先生,何为‘良木’?是地广兵多,如曹孟德?是名正言顺,如刘玄德?还是兵精将勇,如周公瑾?”
庞统嘿然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地广兵多,不过冢中枯骨,终有尽时(指曹操虽强,然赤壁新败,内部不稳)。名正言顺,不过遮羞布尔,乱世之中,几人真认(指刘备的汉室宗亲名头效用有限)?兵精将勇,更易刚愎自用,难容异议(暗指周瑜)。此三者,或可为凭,然非‘良木’之本。”
“哦?愿闻其详。”林凡做出请教姿态。
“良木者,当有吞吐天地之志,囊括四海之心!更需有识人之明,用人之胆,容人之量!”庞统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目光如电,逼视着林凡,“曹、刘、孙(权)或有其志,然曹性多疑,刘性柔弱,孙权……呵呵,夹缝求生,难展拳脚。至于周瑜,志大才疏,量小易盈,更非明主!”
他一番话,将当世几大巨头点评得淋漓尽致,狂傲之气尽显无遗。
“那先生观林凡如何?”林凡平静地问道,仿佛在问一个与己无关的问题。
庞统盯着林凡,看了足足有十息之久,方才缓缓道:“军师起于微末,竟能于曹、周夹缝中立足,更于赤壁之局中巧妙周旋,保全实力,可见其智。善待麾下如甘宁、高顺,可见其义。面对曹操诏书,能屈能伸,可见其忍。然,”他话锋一转,“志在何方?量有多大?统,尚未可知。”
他这是在逼林凡亮出底牌和野心。
林凡并未立刻回答,他提起水壶,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茶,看着袅袅白汽,慢条斯理地说道:“先生可知,林凡为何于此乱世,偏安竟陵一隅?”
庞统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非是无志,实乃深知,志大才疏,空招祸端。地广兵多,若不得其法,终是他人嫁衣。”林凡抬起头,目光不再平静,而是如同暗流汹涌的深潭,“林凡所求,非一城一地之得失,乃一方百姓之安宁,一群追随者之前程,一种……能在这乱世立足,进而可能改变些什么的‘势’。”
他顿了顿,声音沉凝:“此‘势’,需根基稳固,需内政修明,需人才荟萃,需待时而动。竟陵,便是林凡培育此‘势’之根基。至于量……”林凡看向庞统,目光坦诚而锐利,“先生可知,梧桐非止一木,乃一片林海?凤非一羽,麒麟亦非独行?林凡麾下,已有元直(徐庶)理政,文长(魏延)统军,墨衡掌暗,高顺、甘宁为将。若先生肯来,林凡愿虚左以待,军师中郎将之位,参谋军政,权柄自专,凡先生之策,只要于竟陵大局有利,林凡无有不从!先生可愿,与我共植此林,共待风云?”
他没有空谈匡扶汉室,也没有妄言扫平天下,而是给出了一个切实的根基(竟陵),一个清晰的理念(培育势力),一个极高的职位(军师中郎将,权柄自专),以及一个包容并举的承诺。
庞统听着,脸上的狂傲之色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林凡的回答,没有虚言,没有空话,务实而又有野心,更关键的是,那份“共植此林”的邀请,透露出一种与刘备麾下诸葛亮“一言堂”截然不同的合作姿态。
“权柄自专……无所不从……”庞统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光芒闪烁不定。这对于一个自视甚高、却一直不得志的谋士而言,诱惑力太大了。
就在林凡与庞统于落枫亭进行着决定未来走向的暗面之时,荆襄的明面之上,博弈依旧在激烈进行。
江陵方面,凭借竟陵开放的陆路通道,虽然成本高昂,但总算勉强维持住了城内的物资供应,民心渐稳。诸葛亮趁机大力整顿内政,安抚流民,提拔荆州本土士人,刘备的统治基础在艰难中一点点夯实。
而赤壁水寨,气氛却愈发凝重。周瑜病情反复,时好时坏,军政事务多由鲁肃决断。鲁肃虽尽力维持封锁,但力度已大不如前,加之吴县孙权方面不断传来要求“谨慎”、“以和为贵”的指示,使得江东水军上下弥漫着一股焦躁与不安的情绪。
这一日,负责封锁江面的甘宁,接到麾下哨船急报,言一队规模不小的商船,打着竟陵旗号,满载粮秣,试图绕过主要水道,从一条支流秘密驶往江陵。
甘宁本就因封锁不力、战功不显而心中憋闷,闻讯大怒:“好个林凡!表面与我江东虚与委蛇,暗地里竟敢资敌!真当我江东刀锋不利否?!”他当即点齐麾下数十艘快船,亲自率领,如离弦之箭般扑向那支“胆大包天”的竟陵商队。
然而,当甘宁舰队气势汹汹地追上那支商队,强行登船检查时,却发现船上除了一些普通的布匹、瓷器外,并无多少粮食,更未见任何违禁军械。为首的商队管事,面对杀气腾腾的甘宁,不卑不亢,出示了竟陵官府的通关文书,言明乃是正常商贸。
甘宁感觉自己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又惊又怒,却抓不到任何把柄。他岂能不知,这定是林凡的疑兵之计,或是对他封锁行动的试探?可对方手续齐全,货物“清白”,若强行扣押,反倒落人口实。
就在甘宁进退维谷之际,侧翼突然响起一阵战鼓!只见一支规模不小的江东水军,在一名年轻将领的指挥下,迅速包抄过来,看旗号,竟是凌统所部!
“甘兴霸!未经号令,擅离防区,追击商船,尔欲造反耶?!”凌统立于船头,厉声呵斥,语气严厉。
甘宁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凌统乃周瑜心腹,其部一直驻防夏口方向,此刻突然出现在此,并如此巧合地“撞见”他追击商船,其中意味,不言自明!这分明是周瑜(或鲁肃)对他已生疑心,借机敲打!
“凌公绩!你休要血口喷人!”甘宁怒道,“此队商船形迹可疑,某前来查探,何错之有?!”
“查探?”凌统冷笑,“兴霸将军真是尽忠职守!然都督有令,封锁之事,需统一调度,各部不得擅动!将军还是速回防区,此地,交由末将处理便是!”
一番唇枪舌剑,甘宁虽满腔怒火,却知此刻不宜与凌统冲突,只得恨恨地瞪了那商队管事一眼,悻悻率军离去。经此一事,他与周瑜核心圈子的裂痕,已然公开化。
消息传回竟陵,林凡只是淡淡一笑。这本就是他试探江东内部反应的一步闲棋,能挑起甘宁与周瑜系的矛盾,已是意外之喜。
落枫亭内,茶已数巡。
庞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粗陶茶杯,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狂傲神色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郑重。
“军师之志,统已略知。军师之量,统……愿信一次。”他缓缓开口,“然,空口无凭。统若入竟陵,需立投名状。”
“先生请讲。”林凡心中一动,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周瑜锁江,刘备困守,此僵局非长久之计。”庞统目光锐利,“曹操在北,虎视眈眈,若孙刘长久相持,必为其所乘。统有一策,可破此局,既显我军之能,亦可助刘备暂解困厄,更可……进一步离间孙刘,为我竟陵争取更大空间。”
“计将安出?”
庞统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说出一番话来。林凡听着,眼中先是惊愕,随即露出深思,最终化为一丝叹服与决然。
“先生此计,可谓剑走偏锋,险中求胜!”林凡沉声道,“然,确是目前破局之妙手。只是……执行之人,需胆大心细,更需对江东水军了如指掌。”
“统愿亲往江陵,面见诸葛亮,陈说此计。”庞统主动请缨,“至于执行之人……听闻甘兴霸将军,近日心情不甚愉快?”
林凡与庞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于胸的默契。
“好!”林凡拍案而起,“便依先生之计!先生可持我手书,密往江陵。竟陵这边,我会安排墨衡,设法与甘宁取得联系。”
庞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那件旧棉袍,丑陋的脸上露出一抹堪称狰狞的、充满斗志的笑容:“那便说定了。待统从江陵归来,便是正式拜入军师麾下之时!”
他戴上斗笠,翻身上马,不再多言,朝着江陵方向,绝尘而去。
林凡独立亭中,望着庞统消失在官道尽头的背影,寒风卷起他的衣袂。凤雏已落,只是这落下的第一计,便将如同投入本就波澜诡谲的荆襄湖面的一块巨石,究竟会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他缓缓握紧了拳,目光投向东南赤壁与西南江陵的方向。棋局,因这颗“暗棋”的落下,即将进入一个更加复杂莫测的新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