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华电子的销售部,往日里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业务员与客户沟通声交织成的忙碌乐章,此刻已被一种压抑的寂静所取代。只有寥寥几个电话偶尔响起,接听员的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热情,带着一丝无奈和疲惫。墙壁上那张巨大的月度销售业绩曲线图,原本昂扬向上的红色箭头,在最近一个月陡然掉头向下,划出一道刺眼的陡峭斜坡。
销售部经理李明,手里捏着一份刚刚收到的传真,脸色铁青地快步走向萧亚轩的办公室。他甚至忘了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萧董!”他的声音因为急促而有些沙哑,“‘太平洋科技’……他们又出手了!”
萧亚轩从一堆财务报表中抬起头,她的面容在办公室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清减,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慢慢说,李明。”
李明将传真纸重重地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是他们今天上午向全港代理商发布的公告。‘海豚牌’电子表,全线降价百分之十五!同时,推出了一款全新的‘海星牌’基础型晶体管收音机,定价……低得离谱,几乎就是成本价,甚至可能低于成本!”
他喘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愤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我们刚刚接到超过六家中小代理商的电话,都是合作了快一年的老伙伴……他们很抱歉,但对方给出的价格和返点条件太优厚了,他们……他们撑不住,要求暂停进货,或者……直接转向‘太平洋科技’了。”
萧亚轩拿起那份传真,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冰冷的数字和措辞强硬的公告。她的指尖在“低于行业标准成本价15%”那一行字上停顿了一下,眼神深处仿佛有寒冰凝结。
“价格绞索。”她轻声吐出四个字,语气平静,却让站在对面的李明感到一阵寒意。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商业竞争,而是赤裸裸的资本碾压。利用雄厚的资金储备,以低于成本的价格倾销,短期内巨额亏损,目的就是拖垮所有资金链不如自己雄厚的竞争对手,独占市场后再抬价回收利润。这是阳谋,也是最残忍、最有效的商业武器之一。
“召集市场部和财务部,十分钟后小会议室开会。”萧亚轩放下传真,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十分钟后,小会议室内气氛凝重。市场部总监先汇报了最新的市场反馈和订单流失数据,图表上那断崖式的下跌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心头沉重。
紧接着,财务总监,一位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镜,用他那特有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开始汇报:
“萧董,各位同事,”他翻开手中的文件夹,“根据我们最新的现金流测算,情况非常不乐观。”
他指向一组用红色标记的数据:“由于‘太平洋科技’的降价策略,我们的电子表和收音机两大主力产品线,本月销售额预计将环比下降百分之四十。而为了维持生产和基本运营,我们的固定支出并未减少。更重要的是,为了应对可能的供应链波动和保持技术研发投入,我们必须维持一定量的安全现金储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萧亚轩脸上,语气沉重地给出了结论:
“按照目前‘太平洋科技’的降价幅度和我们预计的市场份额流失速度,如果这场价格战持续下去,我们账面上的现金……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果情况没有改善,我们将面临……支付危机。”
“支付危机”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这意味着发不出工资,付不起供应商货款,甚至可能被银行催债,最终导致资金链断裂,公司破产。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空调系统运作的微弱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亚轩身上。
萧亚轩没有立刻说话。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目光落在财务总监报告附页上,关于“太平洋科技”近期动向的分析摘要。其中一条不起眼的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太平洋科技”母公司近期通过其在开曼群岛注册的一家关联基金,频繁参与港股市场对几只英资洋行股票的大宗交易,交易金额巨大,且似乎与几家背景深厚的英资券商往来密切。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她的脑海。
“各位,”萧亚轩终于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太平洋科技’这次的价格战,力度之大,持续时间预期之长,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商业竞争范畴。他们似乎完全不在乎短期内的巨额亏损。”
她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一边写一边分析,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直指核心:
“大家想一想,如此大规模的补贴和亏损,需要多么庞大的资金量来支撑?‘太平洋科技’虽然在香港算是资本雄厚,但据我们之前的了解,其母公司的主要业务在欧洲,近期在欧洲也面临一些麻烦(她指的是之前匿名爆料引发的风波),他们的现金流并不宽裕。”
她在白板上画了两个圈,一个标注“太平洋科技亏损”,一个标注“资金注入”。
“那么,支撑他们进行这种‘自杀式’价格战的巨额资金,从哪里来?”萧亚轩的目光扫过众人,“仅仅依靠母公司输血?可能性不大。尤其是在港股如此狂热,资本运作机会遍地的时候,将巨额资金沉淀在一个短期内无法盈利、甚至持续失血的价格战中,不符合资本逐利的本性。”
她在那两个圈之间画上了一个问号,然后,在那个问号旁边,重重地写下了几个词:“港股热潮”、“英资财团”、“关联交易”、“政治意图”。
“我怀疑,”萧亚轩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肯定,“‘太平洋科技’的背后,不仅仅有罗斯戴尔家族的资金。很可能有本地,或者与港英政府关系密切的英资财团,在利用当前港股市场的狂热,进行复杂的资本运作,间接为‘太平洋科技’输血!”
她进一步解释道:“比如,通过关联基金在股市上制造概念、拉抬股价,获取暴利,或者利用其在金融体系内的优势地位,进行低息甚至无息的资金拆借,然后将这些低成本获得的资金,以‘投资’或‘补贴’的名义,注入‘太平洋科技’,专门用于针对我们的价格绞杀战!”
这个推断,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面对的,就不再仅仅是一个商业竞争对手,而是一个融合了国际资本、本地英资势力,甚至可能带有某种政治意图的庞大利益集团。对方的目的,很可能不仅仅是抢占市场,而是要彻底扼杀“振华”这个正在试图突破技术壁垒、崭露头角的华人本土科技企业。
“这……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商业行为了!”市场部总监失声道。
“没错。”萧亚轩放下笔,眼神锐利如刀,“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本土技术企业的资本绞杀。他们利用金融市场的泡沫和自身的资本优势,试图在我们最脆弱、最需要资金的成长阶段,将我们活活拖死。”
她回到座位,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扫过每一位核心成员的脸:“所以,各位,我们必须认清现实。这不仅仅是一场价格战,更是一场关于生存的战争。正面硬拼资金,我们毫无胜算。”
“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市场被抢走,等着现金流枯竭吗?”李明焦急地问道。
萧亚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窗外中环那些高耸入云的英资银行大厦,眼神深邃。
“财务部,”她下达指令,“重新核算成本,在不影响核心质量和员工士气的前提下,尽可能压缩一切非必要开支。同时,密切监控所有银行账户和现金流,我要每天看到最新的数据。”
“市场部,”她转向另一边,“收缩战线,集中资源守住我们最具优势、利润最高的几个细分产品市场和最核心的几家大客户。对于那些摇摆不定的中小代理商……暂时放一放,不必强求。”
“另外,”她沉吟片刻,补充道,“把我们之前做的,关于‘太平洋科技’异常补贴行为的市场分析报告,整理得更详细一些,尤其是其中指向其可能与英资财团存在不正当关联交易、涉嫌违反公平竞争原则的部分。”
众人领命而去,会议室里只剩下萧亚轩一人。她独自坐在长桌尽头,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压力如同实质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现金流仅能支撑三个月的警报在脑海中回响。罗斯戴尔家族(或者说其背后的联盟)动用如此庞大的资本力量,其决心和狠辣超出了她最初的预估。这已经不再是温特个人主导的商业策略,而是上升到了资本层面你死我活的清除行动。
她拿起内部电话,接通了廖奎的专线,将会议的情况和她的分析,用简练的语言告知了他。
电话那头,廖奎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他沉稳依旧的声音:“知道了。稳住基本盘,现金为王。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挂断电话,萧亚轩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廖奎所说的“想办法”,绝不会是坐以待毙。他可能会动用何先生的渠道,可能会在更隐秘的层面进行反击,也可能……会再次兵行险着。
而她自己,也必须在这商业的战场上,寻找到破局的关键。那份指向英资财团异常补贴的报告,或许是一个突破口。如何利用这个信息,在不引发更猛烈报复的前提下,为自己争取喘息的空间?
她重新拿起笔,在便签纸上快速写下几个关键词:“舆论”、“港府工商部门”、“华人商会”、“北方窗口”。
资本的游戏冰冷而残酷,但这盘棋,还远未到终局。价格绞索已然套上脖颈,但他们这个家庭,这个企业,绝不会轻易引颈就戮。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