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把琴放在桌上,手指刚搭上弦——
窗外飘来的花瓣正巧落在琴弦上,红得扎眼。他顿了住,手悬在半空,没再动。
我靠回柜台后,腿蜷上来,下巴搁在膝盖上。
“先进来说”这话已经说过,不必再说第二遍。他既然没走,便是听进去了。我也懒得再抬头,只盯着那片花瓣看它会不会自己滑下去。
它没滑。
阳光斜切进来,照得琴面发亮,也把花瓣的影子拉长了一寸。汉子清了清嗓子,想说话,又咽了回去。
这时候,账本从墙角浮了起来。
不是哗啦翻页那种张扬劲儿,就是慢悠悠地飘到案头,像块被风推着的老木板。封面焦黑,边角卷起,可翻开的那一页干净得很,墨色灰暗,字迹歪歪扭扭:
**今日无异常。**
写完这句,它就合上了,轻轻落回原位,连个响动都没有。
我伸手拨了下算盘。
三声轻响,珠子来回晃荡两下,停了。
老规矩,开市了。
不用喊,不用擂鼓,也不用剑气震荡天地——就这么敲三下,街上的包子香、挑担的吆喝、孩子摔跤后的嚎哭,全回来了。
这才是真的太平。
耳垂有点痒。
我抬手摸了摸,那里还是空的。昨夜变成星星的铜钱不见了,也没再化作什么异象。可就在指尖擦过皮肤的刹那,门外传来一阵叮当声。
几个半大孩子追着一个铁环满街跑,其中一个脖子上挂着枚缺角铜钱,随着蹦跳一晃一晃,正好撞在门槛石上,发出清脆一响。
那声音和我的耳坠,频率竟是一样的。
我眼皮都没抬。
不认,也不避。
让它响去。
七柄剑静静躺在案头,锈皮剥得差不多了,底下纹路像是“无”,又像是“咎”,其实什么都不是。它们现在只是七把旧铁条,连鞘都没配,随便横着,跟菜刀似的。
但我知道,它们听得见。
听得见那孩子笑着喊“你赔我铜钱”,也听得见隔壁摊主骂谁偷拿了两个葱油饼。这些声音比天道箴言还真,比轮回刻度还准。
司徒明的声音忽然从戒尺里冒出来:“客官,要当什么?”
依旧是那副冷调子,可今天听着,居然有点像在打趣。
我没答话,只把脚尖轻轻晃了晃,算是应了。
赵无锋的令牌在柜角颤了一下,低沉嗓音响起:“镇魂司,报到。”
还是老样子,不多不少,一句顶一句用。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苏红袖的笑声随风钻进来,清脆得不像话:“陈无咎——”
“这次可别忘了给我留桃酥。”
我顺手把油纸包往旁边挪了半寸,空出位置。
动作熟得像是做了十年八载。
粗布汉子终于开口:“掌柜的,这琴……能当么?”
我这才抬眼看他。
三十出头,粗手粗脚,指甲缝里还有泥,一看就是田里干活的。怀里这琴倒是干净,桐木面,蛇皮底,弦是新换的,绷得笔直。
“当多久?”我问。
“三天。”他说,“等我把麦子卖了就赎回来。”
我点头:“行,登记吧。”
没问缘由,也不查来历。他要是骗子,早该编个更像样的故事;他要是真急用钱,多问一句都是欺负人。
我抽出一张空白契纸,蘸墨提笔。
笔尖落下时,腕间那道旧伤微微一热,像是提醒我什么。
我没理它。
写完单据,递过去。他接过时手有点抖,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我:“您……不验货?”
我指了指琴弦上的花瓣:“它自己飞来的,还能假?”
他愣住,随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也是。这花是我闺女昨儿别在琴上的,说爹弹琴时香一点。”
我说:“那你闺女懂事。”
他嘿嘿两声,把琴交过来,又从怀里摸出个粗布包,放桌上:“这是定金,按规矩给的。”
我打开一看,三枚铜钱,一枚缺角,和我耳坠那个一模一样。
不是仿的,是同一批铸的。
我抬眼看他。
他也看着我,眼神坦荡,没有试探,也没有敬畏。
“祖上传的。”他解释,“说是当年救过一个道士,赏的。”
我没多问,收下铜钱,塞进抽屉。
有些事,知道太多反而累赘。
就像这琴,当也好,赎也罢,三天后自会见分晓。
阳光慢慢铺满整个铺子。
七剑映着光,温温的,不烫手。
戒尺静着,令牌伏着,窗台上的野菊开了两朵,风吹一下,晃两下。
我蜷回柜台后,眼皮开始发沉。
昨夜没睡好,今早又忙这一通,身子骨有点撑不住。
反正也没别的客人,眯一会儿也无妨。
刚闭眼,听见城墙上有什么动静。
睁眼望去,晨光最亮的地方,站着个邋遢身影。
道袍破旧,腰间挂着葫芦,右腿是木的,手里捏着块桃酥。
是他。
老道士站在那儿,不动,不语,也不回头。
风吹着他衣角,猎猎作响。他抬起手,把桃酥掰下一小块,任它随风飘散。
碎屑落地时,化成了青州城清晨的第一缕炊烟。
袅袅升起,混入市井烟火,进了灶台,融了饭香,飘向每户人家的屋檐。
他没看我这边。
我也没喊他。
他知道我在。
我也知道他走了。
这一别,不必言尽。
这一别,已是重逢。
我重新闭上眼。
脚尖随着远处孩子的笑闹轻轻晃了晃,像在应和一首没人听见的曲子。
琴弦上的花瓣突然颤了一下。
汉子的手不知何时碰到了弦。
一声轻鸣,在寂静的铺子里荡开半息,又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