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贴住桌面的刹那,地窖缝隙里爬行的蓝光猛地一滞。那枚悬浮的青铜钥匙还在半空,纹丝不动,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托着。小孩坐在对面,虎牙露在外面,眼睛亮得反常。
我没催动剑意,也没收回手。
只是缓缓松开五指,任腕间那道血字灼热流转,烫得像是要烧穿皮肉。我低声道:“你若真是我师,便该知道——我不信钥匙,只信这双手擦出来的光。”
话音落,七柄锈剑突然齐震。
瓦砾堆里、墙角缝中、梁上灰堆下,七道沉寂已久的铁影自行飞起,嗡鸣着掠过残砖断木,横列案前。剑身斑驳,锈迹未褪,可边缘处竟泛出温润微芒,不似寒刃出鞘,倒像灶膛里刚熄的炭火,余温尚存。
我摘下耳垂上的缺角铜钱,轻轻放在桃酥旁。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块旧布,开始一柄一柄地擦。
第一柄刚抹过,剑面就映出一道青衫身影——司徒明站在晨雾里,手里戒尺轻点地面,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嘴型分明在骂“又偷懒”。我嘴角一抽,手没停。
第二柄擦到一半,剑身浮现出黑甲将军立于城楼的画面。赵无锋披甲执令,罗盘挂在腰间,目光直视远方,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不像平日杀气腾腾的模样,反倒透着股痞劲儿。
第三柄刚沾布,剑面光影一转,苏红袖踏花而来,裙摆扫过石阶,一朵野菊凭空绽开。她抬手将花别在我衣领上,指尖擦过喉结,笑意清浅,却没说话。
剑不亮,光自生。
七柄剑排开,静静躺在桌上,锈皮剥落处露出底下暗金纹路,隐隐组成一个“无”字,又像“咎”,又像什么都不是。它们不再颤抖,也不再回应天地异象,只是安安稳稳地躺着,像七把用了多年的菜刀,钝了,脏了,但还能切菜做饭。
我把桃酥推回小孩面前,淡淡道:“赊账可以,记到账本上。”
焦黑账本静静躺在断墙边,我并没起身去拿。它自己翻了个身,啪地弹到桌角,纸页哗啦展开,停在末尾空白页。
一行新字浮现:
**“今日收——师父一顿饭,待还。”**
字迹歪斜,墨色发灰,像是用烧过的树枝写的。没有神光万丈,没有天道共鸣,连个波纹都没荡起来。可就是这么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空中那缕蓝光忽然一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蛇,嗖地钻回地砖裂缝,消失不见。
我合上账本,抬头看他:“你说你是师父?行。那从今起,你也得守店规——不准偷吃供果,不准半夜讲鬼故事吓孩子,更不准把黑水当茶喝。”
小孩愣住。
三秒后,他猛地拍桌大笑,笑声震得房梁抖三抖,灰尘簌簌往下掉。“哈哈哈!好!好!规矩是人定的,不是天画的!”他一边笑一边站起身,两条小腿还在晃,“你小子总算懂了。”
笑声未歇,他人已开始变淡,轮廓模糊,像是被风吹散的烟。木腿和葫芦化作一道流光,嗖地钻进地窖深处,只留下一句飘忽的话:“下顿饭……记得加辣。”
晨光这时才真正透进来。
不是从屋顶破洞洒下的那种惨白光柱,而是暖的,斜斜地切过门槛,照在案头那把戒尺上。阳光落在刻痕之间,忽然响起一声清越的问话:
“客官,要当什么?”
声音刻板,带着点算账先生特有的冷调子,可尾音微微扬起,竟有些暖意。
是司徒明。
不是藏在暗处试探,也不是借器物传音,就这么堂堂正正地,从一把普普通通的戒尺里说了出来。像是他三十年来每天卯时准时敲醒我的那一声,如今终于不必再藏着掖着。
我低头继续擦剑,应了一句:“老规矩,先登记。”
话音刚落,柜角那枚青铜令牌轻轻一颤。
赵无锋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点沙哑,还有一丝没睡醒的懒散:“镇魂司,报到。”
没提职责,没说效忠,也没问谁主谁臣。就这一句,像是下班打卡,又像出门前跟家人招呼一声。
我笑了下,把最后一柄剑放回原位。
窗外花影微动,晨露滚落,一滴砸在窗台上,溅起细小水花。紧接着,苏红袖的笑声顺着风飘进来,清清脆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
“陈无咎。”
我手一顿。
“这次你可别再忘了给我留块桃酥。”
我没回头,只把桌上那块油纸包着的点心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一块位置。
阳光慢慢铺满整张桌子,七柄锈剑静静躺着,剑身映着光,不刺眼,也不张扬。它们不再需要斩断天河,也不必重启轮回。它们只是在这里,在当铺的案头上,在算盘边上,在茶杯旁,像七件用了多年的家什,等着下一个客人上门。
门外街巷开始有动静。
脚步声由远及近,杂而不乱。有人挑担,扁担吱呀响;有人吆喝,卖的是新蒸的包子;还有孩子追打嬉闹,跑过门前时绊了一跤,哇地哭出来,又被同伴拉走。
我靠回柜台后,蜷起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七剑在侧,戒尺在案,令牌在角,花香在窗。
一切如常。
直到那个粗布汉子抱着琴走到门口,脚刚踏进门槛,我就睁开了眼。
他还没开口,我已抬手示意:“先进来说。”
他愣了愣,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底,又看看地上那块由夜无痕残魂所化的门槛石,小心翼翼迈了进来。
我伸手去摸耳垂,那里空着。
抬头望向天空,昨夜那颗变成星星的铜钱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湛蓝。
汉子把琴放在桌上,手指刚搭上弦——
窗外忽然飘来一片花瓣,红得扎眼,打着旋儿,正好落在琴弦上。